第66章 續黃粱
“霁哥?”
趙德貞無措地望着他, 像是不解他為何如此沉默,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裏透着怯懦,和想問不敢問的遲疑。
趙霁的背脊繃得緊緊的, 唇角抿成一條直線, 一動不動地望着猶帶稚氣的少女。
他想起從前的那些歲月, 只覺得溫熱的一顆心被什麽撕碎了。
先帝的遺腹子、生而克母, 他孤零零一個人躺在空蕩的殿宇裏,連哭聲都若有似無。他的親叔父坐上了皇座, 成了天下共主,而他還僅僅是個初生的嬰孩。
若要他死,只需将包被掀開一角,或是喂奶時少拍幾下肩背,他便會一命嗚呼, 早早與先帝團聚。
可他們沒有。
陛下待他如子,皇後愛他如母, 滿宮的帝姬視他如親兄。待他長成少年,便是宗室裏第一個封王的宗室,陛下多年無子,便屬意他為儲君……
趙霁生長在這巍峨的宮禁裏, 卻從來沒有感覺過孤寂落寞。他沒有細究過生母的難産, 也不願去想皇位本該屬于誰,做好讓天子放心的閑散宗室,不結黨、不營私,不沾染權勢, 也不觊觎大寶。
他只想維護好這份天家的溫情, 但如今這份溫情卻露出了猙獰的面目。
“你想做女帝嗎?”他的嗓音低啞幹澀,再沒有從前的溫柔。
趙德貞直直望了他半晌, 天然上翹的唇角緩緩墜了下來,露出一點刻薄的苦相。她的眼睛不刻意睜大時,并沒有那麽圓滾滾,反而有些狹長,看起來陰恻恻的。
“霁哥,若我想,你會不會成全我?”她的笑容甜得發膩。
趙霁道:“會。”
趙德貞咬咬指頭,嘗到一點蔻丹裏的白礬味,“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但是我不信。”
她一步步朝趙霁走近,迤逦的裙幅拖在地上,小巧玲珑的身姿無端有了如淵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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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哥,這世上只有死人最可靠。若你真心想要德貞如願,就請你……”鮮紅的蔻丹在他胸膛點點,略略彎曲兩下,像是躍躍欲試地要掏取他的心髒。
趙霁攥緊她細瘦的手腕,問道:“我死了,你便能做儲君、做女帝嗎?”
趙德貞故作懵懂:“霁哥怎麽會死呢?過了今夜,宣王就該變成宣帝了。”
趙霁不解其意:“那你……”
“我?”趙德貞嘻嘻一笑,偏頭望着他的眼神狡黠又無邪,“我自然是出宮嫁人。我已經選好了驸馬的人選,就是遠在交趾的高家。”
交趾是南方的邊界,全是蠻人,荒僻又貧瘠。莫說是中宮嫡出的公主,就是宗室的郡主,也萬萬不會嫁到那裏去。
這目光裏的訊息讓趙霁豁然一驚,“你是要我代替你?”
是了,把人變作牲口都如此随便,交換軀體又是什麽難事。待他們換了身份,德貞以宣王的身份繼位,不會有任何人上奏反對,還能傳一段還政太|祖的美談。
是他将鬼神之術想得太過簡單了。
“霁哥,你人雖傻,待我的心倒誠。我原本是想你死的,臨了卻又有些舍不得了。”
趙德貞摸摸他的臉,呢喃道:“若你乖巧,便不用死了。等你嫁去交趾,和驸馬生下孩子,我便把你心儀的女子送去與你團聚。若是你嫌交趾蠻荒之地,眷戀京中繁華,待孩子長大,我便派人把驸馬暗殺了,接你回京養老。”
她說到殺人時,眼睛連眨都不眨,也不覺得讓一個本是男子的人雌伏、分娩有什麽不對,一派殘忍的天真。
“德貞,你為何會養成這樣的脾性?”
一個備受寵愛的帝姬,金尊玉貴的長到十六歲,即使有什麽不如意,也不過是姊妹間的機鋒和攀比,怎麽會變成這樣心機深沉、不擇手段的模樣?
趙德貞愣了愣,有些驚訝于他此刻還不忘關懷自己。但這一點感動便像烈陽下的殘雪,經不住存儲,很快便化成水汽蒸幹。
“霁哥,我生來便是這副心腸。”她甜甜笑起來,“父皇、母後、皇姐,還有宮外那些宗室,他們也都是這般。只有你是異類,也只有你傻傻地記着那些好。”
“你是不是從來不明白皇位代表什麽?”她湊近趙霁,嘲笑道:“做了皇帝,這世上的一切便都唾手可得。你想要誰生誰便生,想要誰死誰便死,他們乞求你的恩澤憐憫,使盡渾身解數來讨好谄媚你,唯恐不能做到最好,被後來人頂了上去……”
趙霁問:“便只為如此?”
“當然不!”
趙德貞靠坐在雲榻上,摸着鋪在身下的水滑緞面,笑容妩媚又恣意:“霁哥,這世上詭秘的事情,你也經歷過幾回了,還有高人在暗中相助,怎麽他沒有告訴你,人皇身上的氣運嗎?”
“我隐約知道一些。”趙霁面不改色,“做了人皇,難道你就能夠長生不老?若是如此,先帝也不會山陵崩,更有甚者,我趙家還得不了這江山。”
趙德貞氣惱地瞪他一眼,憤恨道:“所以你這點最讨厭!”
“良言總是逆耳。”趙霁笑了起來,“我不願做帝姬,也可以不做皇帝。若你能說服陛下,宣王府一力支持你做女帝。但這些阻力要你自己去克服,而不是依靠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
“趙家怎麽會出你這樣的人?”趙德貞搖頭嘆氣,“捷徑就在眼前,我何苦要大費周章走歪路。”
趙霁收起笑,輕輕嘆口氣,“你預備對我動手了,是嗎?”
“不,還沒有輪到你。”趙德貞食指抵唇,小聲噓了一聲,“要到夜裏陰氣最重的時候,才好逆轉陰陽。現在還早,可以先料理了父皇。”
趙霁的眼瞳猛然一縮。
“你放心,他畢竟是我生身之父。”趙德貞懶懶擺弄指甲,“他心裏只有兒子,自己生不出來,寧肯把家業交給侄兒,也不考慮自己的女兒。我不過略略試探一句,就被他臭罵一頓,既然如此,那就讓他生吧。”
“陛下命中無子。”
趙德貞一挑眉,“原來你也知道啦。看來你也沒有表現的這麽老實,暗地裏也觊觎過皇位。”
趙霁并不辯解,只追問道:“你對陛下做了什麽?”
“你想知道,就自己去看吧。”趙德貞朝外擺擺手,示意他自由來去,“陛下的寝宮在哪,你應當還沒有忘記吧?”
她這樣氣定神閑,仿佛早已勝券在握。趙霁心中驚駭,來不及再與她啰嗦,提起袍角便匆匆往外跑去。
宮人們整齊地排成一列,如常的在禦道上行走,步調仿佛丈量過,全都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見他在路上失儀狂奔也不理會,木愣愣像是提線的木偶,連請安也不會。
趙霁踉跄了兩步,扶着宮牆環顧四周,發覺這座宮城像是與世隔絕一般,被籠罩在一片死寂中。
他看着那些宮女煞白的臉,發覺她們呆滞的瞳孔裏彌散着死氣,半點不像是活生生的人。
“沈玉林!”
他揚聲喊了幾句,聽着回聲蕩了幾圈,又漸漸歸于靜谧,始終沒有等到沈玉林出現。
或許他也同那些宮人一般,成了一具空蕩蕩的軀殼。
趙霁不敢深思,握拳朝帝王寝宮奔去。
人皇凜然不可侵犯,趙德貞的手沒有那麽長,陛下一定還好好的!只要他将此事告知陛下,就還能夠挽回。
趙德貞站在高樓之上,揚手感受四面八方吹來的涼風,體味高處不勝寒的孤寂。從來不會有帝王覺得高處寒冷,這樣的感慨,不過是下層人對上位者的可笑揣測,以此來寬慰自己嫉妒得發狂的心腸。
坐擁萬裏江山,享無上權柄,怎會覺得孤獨?
她遙望禦道上跌跌撞撞的身影,咧嘴輕嗤一聲。
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看不清情勢,妄圖聯合父皇反抗于她。可惜她并不是孤軍奮戰。
“這困局哪裏是為了人間區區的皇位,不過是本宮因勢利導,借機為自己謀劃。”
她仰望灰蒙蒙的天色,想象九天之上是怎樣的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