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續黃粱
傳召宣王的, 是皇後殿下。
“娘娘又挑了幾個世家子出來,一時拿不定主意,請王爺幫着掌掌眼!”
德貞帝姬與宣王自小便情誼匪淺, 為她擇驸馬, 請宣王出出主意, 也是情理之中。況且這樣不是第一次。
無論是于公于私, 趙霁都沒有拒絕的理由。
——這是明晃晃的陽謀。
沈玉林憂心忡忡:“王爺,要不請醫先生想想辦法?”
本來府裏有個“劍仙”燕赤霞, 不該舍近求遠,可看他那爛醉如泥的模樣,實在不能讓人放心。別看醫先生冷情淡漠,卻恰恰是最契合世人想象的可靠形象,像燕赤霞這樣酗酒爛醉的放縱模樣, 再大的本事也要折個半。
趙霁不願将情形想的那般危急,他張臂讓侍女換過觐見的冠服, 将枕下的劍囊放進懷裏,自覺萬無一失。
“沈玉林伴我入宮,你就在府裏,不要離開燕先生左右。”
他望着秦素問的臉, 有些話堵在喉嚨裏, 始終不敢說出口。
這目光灼灼投在身上,讓秦素問有些不自在,她低垂着頭顱,依依牽住趙霁的袖子:“萬事小心。”
趙霁的眸光瞬間溫柔得滴出水來, 他珍惜地收回衣袖, 朝她輕輕點頭。
秦素問目送他們出了廳門,在宮人的簇擁下走遠, 漸漸被圍牆假山遮住,看不見身影。
“啧。”
燕赤霞晃晃空了的酒壇,挑眉道:“原本是來看你考狀元的,如今倒先看一場皇權交替的大戲。”
秦素問遽然一驚,“交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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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修道之人,不明白也是常事。”燕赤霞倒很是體諒她,“他本就是潛龍在淵的運勢,今夜就該是龍飛九天之時了。”
秦素問心亂如麻,猜測道:“今夜宮裏會有大變,皇帝他……會死?”
依趙霁的秉性,絕做不出弑君篡位的行徑,若他會坐上那個位置,必然是皇帝被別人害死了。
燕赤霞從酒壇中站起身,散漫走向窗邊,透過日光的掩蓋看黯淡高懸的星星,“今夜運勢非凡,醫續斷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
這又和醫先生有什麽關系?
秦素問低頭思索片刻,忽然道:“你說的那些藏在宮裏的怪物,是不是和茶棚裏那對老夫妻有關?他們和醫先生……”
燕赤霞定定看一會她的眼睛,忽然問:“你當真要用畢生時光,去改變世上婦人的處境?”
秦素問不料他會突然問這句話,卻還是果斷答道:“是。”
燕赤霞朗笑一聲,朝她道:“那你便不能再如此天真,更不該奢求醫續斷會做你實現願望的助力。這世上的事,總還是要靠自己做成。”
“先生的意思是?”秦素問心底湧起一陣不祥之感。
“他看起來光風霁月,其實最是不擇手段。”燕赤霞嘆口氣,坦誠道:“其實在他出現那一刻,劍宗便在防備他,我本來的任務——是除去他。”
秦素問道:“我聽不懂。”
燕赤霞笑一聲,“因為你不記得了。”
黑山一戰,醫續斷展露出了可怖的實力,他便知道,自己殺不了他。值得慶幸的是,他同時還發現了少年人和冥府的關系,也知道他并不是殘忍嗜殺的兇徒。
他匆匆返回劍宗,在汗牛充棟的書海裏查詢巫族的往事,然後便聽聞了狐妖飛升的消息。
“他的心可真髒啊!”
燕赤霞感慨一聲,心底五味雜陳,“只要能助他飛升成聖,便什麽也不顧惜。”
秦素問遲疑道:“包括我?”
“自然。”燕赤霞笑道:“你和趙霁宿世因緣,他是皇室之人,将來還會登基為帝,實乃最得天獨厚之人。助你二人成事,醫續斷就有無上功德。”
他在這世間汲汲營營,所求便是功德。
所以明明解咒的法子那樣簡單,他卻不肯為她恢複;明明知道她的過去,卻什麽也不告訴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将她推到趙霁身邊。
秦素問心潮起伏,卻還是咬牙道:“我不信。”
燕赤霞狐疑地瞧她:“你就這樣相信他?如你這般好騙,又怎麽做成想做的事。”
不過他也不是要挑撥他們二人,只懶懶的靠在窗邊,“今夜最宜渡劫,人皇新舊交替,天地氣運最盛,他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何況這一切都是他親手促成的。
這樣苦心孤詣,若是讓機會錯失,豈不是一切都白費了。
“你不去阻止他?”秦素問與他拉開距離。
“不去。”燕赤霞搖頭,“我答應他保護你,便說到做到。”
“所以根本不是我有危險,是他借口将你支開。”秦素問嘆口氣,“而你們倆早就心照不宣。”
燕赤霞笑起來,眼眸裏流轉着奇異的光,“他确實很聰明,我從未見過這般靈巧的人,心裏很願意與他做朋友。”
但醫續斷說,他沒有朋友。
這實在很讓人惱火。
“醫先生會成功嗎?”秦素問仰臉看向碧藍的晴空。
宮裏那些鬼蜮技倆,對于他來說,應當都是不值一提的小手段。那飛升以後呢?在天上做神仙,便是他的願望?可天上還有玉皇和王母,受人鉗制,他能夠忍受嗎?
她心裏思緒紛亂,卻猛然聽他道:“他們不會讓他成功的。”
“他們?”
燕赤霞定定望着九天之上的殿宇,低低笑出聲。
皇城一如既往的莊嚴肅穆,有着淩駕世人的尊貴和富麗,看起來冰冷又遙遠。
在宣王府建成之前,這座城曾經是他的家。可今日再來,竟這樣的讓他陌生。
皇後殿下比從前蒼老了一些,鬓邊已白了大半,卻還是那樣的氣質高華,雍容如廊下的牡丹。她親熱地朝趙霁招招手,嘴裏道:“雲開來了,快來幫本宮瞧瞧,這幾個孩子哪個更合宜。”
雲開是趙霁的字,陛下親自為他取的。會喚他字的人,也只有這對天下最尊貴的夫妻。
趙霁行了全禮,走到鳳座近前,往金冊上望去一眼。
上面記載着各世家身份、年紀合宜的公子,旁側還附着工筆白描的人物小像,極是妥帖。
“上回把京裏的子弟都揀選完了,德貞卻一個也瞧不上。這回便不拘着京裏的人家,舉國的望族兒郎全收錄來了。”
皇後殿下的面容沉靜又溫柔,不比年輕的妃嫔嬌豔,母儀天下的氣度卻讓衆妃望塵莫及。趙霁曾偷偷将她視作自己的母親,滿心孺慕之情,如今再看她,卻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雲開這是怎麽了?”皇後扶一扶鬓發,關切道:“瞧着有些恍惚,是不是哪裏不适?”
趙霁含笑搖頭:“臣無事。只是德貞妹妹擇婿,總要她自己看得中才行,幫着她選了,将來若是合不來,豈不耽誤了妹妹?”
皇後露出一點愁緒,“她被嬌慣壞了,讓她來選,誰都選不上。”
帝姬已經十六歲了,再不談婚論嫁,就有些不成體統了。
“德貞妹妹還是孩童心性。”
皇後嘆口氣,顧慮着宮人在旁侍立,不好再多說什麽,只道:“她今日身子有些不适,沒去學館聽講,雲開若是無事,便替本宮去瞧瞧她。”
趙霁點頭應下,一旁的宮人便悄然出列,引着他往德貞帝姬的宮殿前去。
帝姬的殿宇都挨在一片,除了幾位年長出嫁的宮殿空着,其餘都住着人。德貞帝姬是未出閣公主裏最年長的,又是皇後嫡出,地位尊崇,屋舍俨然是其中最華麗精致的。
“宣王殿下。”
宮婢們迎上前來,依次向他行禮,脆聲道:“殿下剛午睡起,已梳洗完畢,王爺快請進。”
“嗯。”
趙霁邁步朝殿中行去,便見個宮裝的美人慵懶斜坐,烏發高高盤成發髻,裝飾了滿頭的珠翠。
“霁哥!”
趙德貞欣喜起身,擡臂抓住趙霁的雙手,牽着他在雲榻旁坐下,“幸好你來,否則我都要悶死了。”
她的臉圓圓的,雙頰微微豐腴,神色總有些愛嗔的嬌憨,看起來始終是個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直不曾真正長大。
趙霁低頭瞧她臉上脂光水膩的妝容,發覺眉黛、口脂、水粉、花钿個個妥帖精致,除了描摹出來的天真純稚,旁的什麽也看不見。
“霁哥,你在瞧什麽?”
趙德貞摸摸臉,露出小姑娘的羞怯,“是不是我的胭脂花了?”
“不曾。”趙霁将雙手攏回袖中,“這胭脂花色不錯,很襯你的氣色。”
趙德貞咯咯一笑,“我聽父皇說啦,霁哥果然是有了心儀的人,都會說甜言蜜語哄人開心了。”
“是嗎?”
趙霁與她對視,“她這些時日出了點意外,不過如今已經無恙了。”
趙德貞依舊是天真模樣,“那敢情好,快快讓父皇給你們賜婚吧!”
趙霁閉閉眼,緩緩退開一段距離。他的神色有些黯然,又帶着心口巨石終于落下的釋然。
“我與陛下坦言之時,她還是個男子。本朝士大夫雖好男風,卻從來不曾擺在臺面上,更遑論禦旨賜婚?況且你是未出閣的帝姬,陛下又怎麽會将這樣的事情說與你聽!”
趙德貞愣了一瞬,有些委屈地嘟嘟嘴:“霁哥怎麽無故發這樣大的火?父皇只提了一句,我想着你終于要成家了,心裏為你高興還來不及,哪裏想得到竟會不是女子?”
她眼底泛起潮紅,閃爍着粼粼的水光:“還有什麽從前是男子,如今不是男子的話,我竟聽不懂了。霁哥心地仁厚,還能将他變成閹人不成?”
趙霁眸光沉沉,緘默地看她唱念做打,挑不出一丁點的錯漏。
無懈可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