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萬人非你(趙霁x秦素
秦素問也說不準, 是為酬趙霁那一片赤忱真心,還是為了她自己那未明的心意,她沒有選擇即刻打破夢境。
趙霁月并不懂什麽叫巫山雲雨, 秦素問只擁着她和衣而卧, 她便當作是洞房, 連自己的夫婿是男是女都不曾發覺。
晨起時有宮婢成群侍候。秦素問待公主穿好繁複華麗的宮裝, 便将下人揮退,取來眉黛朝趙霁月道:“讓我來為殿下畫眉吧?”
趙霁月無有不應:“甚好。”
秦素問卷起袖子, 待公主在妝鏡臺前坐下,這才湊上前,執筆細細描摹蛾眉。
她的手早在練字時便練得很穩,筆觸輕輕落在眉間,畫出一道道均勻輕薄的黛色, 并不比經年服侍公主上妝的宮人遜色。趙霁月從纖毫畢現的水銀鏡中瞧見,心裏便是一甜。
驸馬有心效張敞畫眉, 滿足她閨房中的情趣,她也不是不可學孟光那般,與驸馬舉案齊眉。
趙霁月偷眼望水鏡中的秦素問,心中甜津津的, 有些醺醺然。秦素問将她的小動作盡覽, 胸中愈發五味雜陳。
“殿下可還滿意?”
趙霁月點頭,滿臉的紅暈:“滿意。”
秦素問将眉黛放回妝鏡臺,牽起公主的手,“今日新婚, 我帶你去外頭走走, 可好?”
“好。”
秦素問為她披上披風,心中喟嘆:對着自己, 這位殿下的嘴裏怕是說不出個反對意見的。
公主驸馬出行,底下的人即刻便打點好了儀仗,事事俱是妥帖周到,務求讓兩位主人盡興稱心。秦素問扶着趙霁月上了馬車,發覺昨夜那輕視于她的宮婢已不見了身影。
她朝滿臉歡快笑意的趙霁月看一眼,沒有問出口,只是道:“咱們便在城中各坊轉一圈,殿下有喜歡的,便下去走走看看;若是不喜歡,再往城外去放風。”
駕車的人沒聽見公主殿下反對,便依言趕着車在城裏轉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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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轱辘有節奏地響動,趙霁月揭簾朝外張望,不時扭頭和驸馬分享幾句新鮮見聞,看着興致高昂。秦素問放了心,誰知公主忽然變了臉色,悶聲道:“不走這條路。”
秦素問借着簾子的縫隙,一眼瞧出那是醫館所在的坊市。
“殿下,”她心中一動,笑道:“馬車裏悶得很,不如出去外面走走?”
趙霁月動動嘴,對上那雙笑吟吟的眼睛,還是沒有說出拒絕的話,只是洩氣道:“便依驸馬所言。”
八寶香車緩緩停住,秦素問攙扶着公主下地,與她攜手在坊市間慢行。這條路他們曾多次走過,只為走到街角盡頭那家醫館,與那個雍雅從容、鬼神莫測的少年人相見。只是從前她一直不知道,原來趙霁并不喜歡往這處來,抵觸到連夢中的趙霁月也一樣忌諱。
這是為着她對醫先生的依戀,叫他打翻了醋壇了。
可是這怎麽一樣呢?有時她覺得醫先生如兄如父、亦師亦友,總是不吝向她伸出援手,開解她胸中的困頓;可更多的時候,他都好像雲外的一陣風,什麽都不在意,什麽都很漠然。醫先生這樣的人,很難不讓人迷戀憧憬,可真要對他有男女之情,又十分的讓人惶恐,就像亵渎了神靈。
她從來不是把醫先生當作戀慕的男子那般迷戀,而是将他當作信仰。
只是這樣的話,她從來沒有和趙霁解釋過。
這一路上都是熟悉的攤販商鋪,秦素問一面走一面想,将掌中趙霁月的手抓緊,有些期待起街角盡頭有着什麽。那處會不會也有一個醫館,醫先生正坐在窗邊百無聊賴地品茶?
可惜那處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
趙霁月松了口氣,見驸馬有些失望,忍不住黯然道:“驸馬可是在找些什麽?”
她并不知道自己為何這樣抗拒這裏,又為何知道驸馬的失落,她只覺得慶幸,慶幸裏又有些辛酸。
秦素問想了想,與趙霁月對視,正色道:“這裏原該有家醫館,裏頭的大夫是我的恩人,亦是我畢生追随的信仰。”
“僅是如此?”
“僅是如此。”
趙霁月心上一松,有什麽在漸漸覺醒。她對此不甚明了,卻覺很是歡喜:“驸馬,府外風光可以往後再逛,今日不如先回公主府,讓我為驸馬洗手作羹湯……”
秦素問反問:“今日之行,殿下覺得高興嗎?”
趙霁月點頭,脆聲道:“高興!”
“那便好。”秦素問為她撫平微散的鬓發,攜手回到馬車上。
回到府中,有個管事模樣的人對趙霁月小聲說了什麽,便見趙霁月笑意盈盈,曼聲道:“還請驸馬先行梳洗更衣,稍後有故人相見呢。”
故人麽?秦素問心中明悟,自行更換了衣裳,靜等着親人相聚。
她已不記得成為陳啓文之前,屬于“秦素問”的人生是怎樣的。只依稀知道,有父有母 、有個兄長,還算薄有資産。後來這些人便都不在人世了。
到她第一次入這夢境時,才記起家中世代行醫,有個生意很好的藥鋪,爺娘雖只供哥哥上了學堂,卻也待她很是盡心。她父親生性嚴肅、不假辭色,但最是醫者仁心,贈醫施藥從不猶疑;母親是個溫柔賢惠的婦人,會不時撫着她的發頂,親昵地喚她乳名;哥哥沉默敦厚,一心都是傳承父親衣缽,卻肯在繁重醫典之外,細致地教導小妹識字……
他們只是千萬小家中的一戶,日子平淡而踏實,可飛來橫禍,輕易便将美滿打碎。
在這場夢裏,爺娘兄長尚在人間,父親并沒有在外出問診途中被山匪殺害,兄長也沒有屈打慘死,母親更沒有積郁成疾、含恨而終。他們只是被觊觎藥鋪的地痞流氓構陷誣賴,被昏聩無能的奸官下獄,卻還好好活着,不曾天人永隔。
雖知道這不過是留她沉醉夢境的砝碼,她卻也是真的很想很想再見見他們,哪怕這不過是虛假的幻影。
待她走到花廳時,便見趙霁月陪坐下首,正殷勤與人說話。那在上座扭捏不安的老婦恰是秦素問溫柔怯懦的母親,強撐鎮定的老翁便是她正經呆板的父親。
以趙霁月公主之尊,先是君臣,再論綱常,實在不必如百姓之家,對舅姑如此謙卑。可她這般姿态,也讓老兩口暫安下惴惴的心,知道女兒很得公主看重,連對他們也“愛屋及烏”。
可自家這終究是個女兒,哪能真當公主的驸馬、陛下的狀元公呢!
“素——”甫一見女兒,秦母便想喚她家中小名,思及這是公主跟前,女兒如今又是男子打扮,有忙不疊住了口。
趙霁月不解其意,只朝秦素問低聲道:“驸馬與我見外,不将家中難事告知于我,勞父親母親吃苦,實在可惱!幸好皇弟機敏,早早說與我知曉,如今天倫永聚,只盼驸馬莫要再如此生分了……”
這位皇弟不用問也知道,除了趙德貞,不作他人想。
秦素問心裏一嘆,只管朝父母看去。他們比之記憶中依稀是年輕了一些,看着還算硬朗,想來沒有在牢獄之中吃太多的苦頭。兄長沒有随行入京,想是留在家中照料藥鋪,也是怕她女兒身暴露,全家獲罪。
他們總是這樣周全。
秦素問不去深究真假,跪在堂下納頭便拜:“孩兒不孝,讓二老憂心了。”
秦母登時便落了淚,匆忙将她扶起來:“你是為了家中,母親曉得的……”
她的女兒只粗粗識過幾個字,在家中遭禍時能毅然上京伸冤,已是難得。誰知她天賦絕佳,竟還考中了狀元。是他們夫妻虧欠了她,不能給她請來飽學鴻儒教導。她如今犯下欺君之罪,全是為了他們。
秦素問見父母俱是羞愧難當,怕他們下一刻便要跪下請罪,将一切和盤托出,只得道:“舟車勞頓,還請二老先行休整,有什麽話明日再敘吧。”
趙霁月一想二老年事已高,忙附和道:“正是呢!往後常在京中,什麽話都能留着慢慢說,不必急在一時。還是保重身子要緊。”她早早便吩咐了屋舍,立時就能安排人住進去。
送走了兩老,秦素問出了下神,又笑着摸摸趙霁月的臉:“殿下的飯食往後再做來給我吃,今日先讓殿下嘗嘗我的手藝。”
秦母将家中衣食照料妥帖,鮮少讓女兒沾手。秦素問并不會什麽高超的廚藝,她只下了兩碗陽春面,各卧一個不甚完美的荷包蛋,端到趙霁月眼前時,還是見她感動的要哭。
“殿下嘗嘗吧。”
趙霁月點頭,取來銀箸忙忙挑面吃。
那面沸水裏剛撈起,燙的她嘶嘶吸氣,卻怎麽也不肯吐出來。
秦素問靜靜看她咽下湯面,清清嗓子:“殿下,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如果她也像趙霁一樣身在其中,或許她也會很滿足很欣喜,自願沉淪夢中不再醒來。可惜她是清醒的那個,連一時的放縱都顯得可恥。
趙霁月抱着碗,被碗底燙得掌心通紅。
她愣愣聽驸馬說完,半晌回不過神來,只在瑩然的淚光裏呆呆問她:“我們如今這樣,不好嗎?”
“這樣很好。”
家人陪在身邊,還有癡心不改的公主戀慕,做了狀元跻身朝堂,似乎所有的願望的都滿足了。可這只是她秦素問一個人的圓滿,
“我可以一輩子做公主,做你的妻子。”趙霁月落下兩顆晶瑩的淚珠。
“王爺。”秦素問搖頭,“我并不需要一個妻子,你也不能始終當一個公主。”
可你并不肯當一個王妃。趙霁伸手擦去眼淚,閉了閉眼,違心道:“你說的對。”
他已經放縱過自己,啓文也陪他放肆了這一場。他不能繼續任性下去,不能再自己騙自己。他要去承擔自己的重任了。
公主府的大床又高又軟,趙霁與秦素問并排躺在床上,齊齊望着繡花的帳頂。
“德貞會被封為太子吧。”趙霁輕輕握住秦素問的手,“陛下也實現了他胸中的抱負。”
這裏的陛下沒有殺害他的兄長,還讓四海臣服、百姓安居;這裏的趙德貞如願做了皇子,是皇帝最屬意的儲君。他們的心願都得償了,大概不會再醒來。可這樣沉浸在夢裏,于二人而言,并不算壞。
“或許吧。”秦素問也不知道夢境與現實,究竟哪個更值得。
趙霁扭頭望一望她沉靜的面容,閉上眼睛:“我會用一生去實現你的心願,讓天下女子讀書、科考、自立門戶。”
秦素問驀然朝他看去,卻見他已消失不見。
夢該醒了。
豔陽高照的一日,秦素問在宮牆角落裏醒來,剛伸了一個懶腰,便聽見了遠處鐘樓上傳來陣陣古樸沉重的鐘聲。這是皇帝皇後殡天時才會響起的鐘聲。
皇帝陛下終究是沒有醒來。
宣王趙霁在百官的擁立中登基,大寶還是回到了太·祖一系手中。
“吶,”秦素問咂咂嘴,懶懶望着天邊的紅日,喃喃道:“既然你誇下了海口,那便等你做到那日,再将我的心意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