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夢起

常念是第一次來常家老宅,也将是最後一次。

他遠渡重洋從美國回來是來主持老宅的出賣事宜的,此後美國将是常家的立身之處。

常念倚在二樓書房的西窗口,窗口對出去是一個舊式的戲園。夏末的風裹着那些遲遲不願離去的暑氣撲面而來,吹得常念一陣煩悶。

老宅出賣之事原本已由中介協商妥當,常念此來只為簽署轉讓協議。奈何事到臨頭,那買家不知是從哪兒聽了些個風言風語,直道這宅子風水不好,跟常念讨價還價起來。而謠言的對象正是這一座戲園子。

據說,這戲園子鬧鬼。

樓下一陣嘈雜,那一對夫婦買家出現在西偏門口,一直在手舞足蹈比劃讨論着。待眼睛瞥到那戲園的外牆,頓時像讨債的見到了欠債的,言辭更加激烈起來,對着那牆指指點點,把在常念這沒讨到便宜的怨氣都撒在了牆上,一點沒顧忌自己還在人家門口,又或者故意指桑罵槐給人聽呢!

常念冷眼看着這對夫婦像演相聲一樣,你一句我一句地搭腔。常家不缺這點錢,但他是故意的。

那尖細的嗓音似乎又在耳邊炸響:“我們都打聽清楚了,這房子旁邊的戲園子不幹淨的嘞!噢喲~吓死人了!要不這樣吧,你給我們便宜個幾萬塊,我們呢,就勉為其難收了這房子。不然這風水不好的房子誰要哦!”為了加強說服力,她又重複了一遍,“吓死人哦!”那仿佛拿捏住了別人的弱點而趾高氣昂的樣子直像一只從游客手中搶了吃食的猴子,那塗了厚厚一層脂粉的臉都興奮得扭曲了起來。

可常念是什麽?那是鐵板!你一頭撞過來只能自認倒黴。

“不送!”

看了一會戲,樓下的夫婦還不走,常念有些不耐了,實在聒噪得有些礙眼。手已經觸上了窗邊的花盆,只消一個動作,這個盆子就會在那夫婦身邊炸開,驚他們一吓。

“夢回莺轉~亂煞年光遍~人立小亭深院……”

在花盆粉身碎骨前,鑼鼓聲突起,那極輕的,像是随時會散在風裏的悠揚婉轉的腔調穿過園子東牆邊的柳樹,穿過雕着戲劇經典的漏窗,穿梭在躁人的噪音間,把夫婦兩的抱怨一一擊碎。他們突然就息聲了,眼珠瞪得有原先兩倍大。

“鬧鬼了——”驚恐的喊聲響徹了整個巷子。汽車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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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園子裏的曲聲依然在風裏忽上忽下——《牡丹亭》,常念爺爺最喜歡也是唯一喜歡聽的戲曲。耳濡目染,常念對此也能稱得上熟悉,現在唱的是《游園》。

常念覺得自己應該去會會這個園子,怎麽着它也算是吓走了自己的客人。那夫婦估計是不會再回來了。

這戲園的歷史要追溯到民國時期,當時在這個鎮上也算排得上名號。牡丹園,是這個戲園的名字,因為這戲園最賣座的曲目就是湯顯祖的《牡丹亭》。這些是常念從門口的景點介紹的石碑上看到的。

石碑上還寫道,這座戲園曾在抗戰期間被炸毀過一次,還炸死了日軍的一個小隊,大小也算的上是個抗日的“英雄”了。于是,趕着文化和緬懷歷史的潮流,鎮民們興沖沖地把這裏拾掇了一番,在原址上重新照着樣地“臨摹”了一座“牡丹園”出來。

常念望着木制的門庭,工匠在建造時大概是特意制作出顯舊的效果,木頭上的漆深沉而灰暗,仿佛真的承受了幾十年的風吹雨打,奈何那種經歷歲月洗禮的厚重感終究是模仿不出來的。

不過,要說這座“牡丹園”是純粹的山寨版也不盡然。除了這腳下的原版地基,常念很快在中庭的入口處見到了僅剩的兩件歷史的遺物。

穿過門庭,一打眼就能看到懸挂在中庭大門上方的那塊門匾。整塊門匾就像是一位剛從火場逃生的老者。匾身上有着好幾道裂痕,“牡丹園”三個字被熏得發黑不說,最下方更是一線明顯的焦炭了。大概鑒于這是實打實的文物,所以并沒有給它上新漆,就這麽灰頭黑臉地架在門上方,注視着每一個進入園子的人。

匾下方右側的牆上挂着一張裝裱嚴密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方貼着幾個金燦燦的字“‘牡丹園’原照”。常念盯着這張照片看了很久。當時應當正是“牡丹園”開門上戲的時候,整個中庭的露天廣場上座無虛席。而這張照片明顯是從戲園東面的高處拍攝而來,由此整個戲園的格局一覽無餘。常念不由地想到了老宅的那個閣樓。因拍攝技術和距離的關系,戲臺上的情景并看不大真切,只隐約可從裝束判得是兩個女性角色在揮袖對戲。心中升騰起一種莫名的感受,常念說不上來,但他認定,臺上的正是杜麗娘和春香——游園。

“夢回莺轉~亂煞年光遍~人立小亭深院……”

園中的曲聲兜兜轉轉,宛如尋不到愛人的杜麗娘,又哀怨地回到了起點。常念在中庭露天廣場的戲臺後面找到了曲聲的源頭——老大爺手裏抱着一只老式的錄音機,眯着眼睛,嘴唇不時地蠕動幾下跟着哼唱幾句,聽得津津有味。

也怪剛才那對夫妻自己做賊心虛,對着人家的院牆各種尖酸刻薄,再加之道聽途說的那些謠言,曲聲一起,自然是吓破了膽。

常念找了張凳子,在一旁坐了下來,并不出聲打擾老大爺。在生命最後的幾年裏,他爺爺已經離不了床了。常念和爺爺最親,最後的日子幾乎是他陪伴着老爺子走過。老爺子卧在床上最喜歡的就是讓常念給他放《牡丹亭》,一遍一遍,仿佛聽到天荒地老也不會厭倦。那神情,與這老大爺只是單純沉浸在戲曲的美感中全然不同。樂聲起,爺爺原本迷蒙的雙眼就會突然盈起點點光亮,像迷路的航船突然在虛空中找到了方向。懷念、傷感的潮水此起彼伏,眼裏的光亮忽明忽滅,忽而就承載不住了,化為兩灣春水。常念想,如果可以選擇,這兩灣春水必定是想流向遙遠的東方。那裏是《牡丹亭》的故鄉,是爺爺的故鄉,這一曲在異國他鄉唱響的《牡丹亭》化作了一座橋梁,牽起了爺爺所有的念想。只是,沒有人知道他念的是什麽,即使是常念。

一曲終了,老大爺終于注意到了常念。

常念站起來微微俯首致意:“您好!我叫常念。”

“是聽說常家有個俊小夥子回鄉來,你跟你爹長得可真像……每年回來祭祖宗的是你爹吧?”老大爺不确定地問。看常念點頭了,大爺爽朗一笑,“我呀,姓張,你叫我張大爺就好。哎哎哎~你坐你坐!”

待常念坐下,張大爺又笑開了:“我和你爹也算是老相識了,他每次回鄉祭祖宗都是我幫他置辦的物什。不過他從來不多逛,總是祭完祖宗第二天就急匆匆地走了。”

“我爸他這個人講求效率,做什麽事都很幹脆利落。”

常念也笑了,幾句簡短的對話,橫亘在心間的隔閡感驀然消逝了,似乎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在他和這個初次見面的“故鄉”之間彌漫開來,綿長而柔軟,就像——爺爺的懷抱一樣。常念想,難怪歷來總是很多人吟詠故鄉,原來故鄉對歸來的游子是這麽溫柔。

張大爺站起身,錘了錘自己的肩背,說:“看我這老頭子,你一定是來逛園子的,盡被我拉着說話了。離關門還早,你可以慢慢看。”

“但記住……”張大爺頓了一下,放輕了聲音繼續說,“上樓梯靠左最後一間房千萬不不要進去!”

“那房間有什麽問題嗎?”

這次張大爺停了好一會兒,像是猶豫要不要說,最終他還是靠了過來,只不過聲音壓得更低了:“那裏面有髒東西,會出事的!”

今天第二次聽到這樣的話,常念有些哭笑不得,都二十一世紀了,科學都已經走遍全世界了:“張大爺,我們要講科學……”

“我親眼看見的!”張大爺似乎有些急了,又坐了下來,這是準備開始長篇大論,“怪事,是從鎮裏準備重新造園子開始的。這裏以前被炸過,再加上時間長了,基本上整個園子都坍掉了。所以就決定把那些舊的都清幹淨了,完全造一個新的。我當時也來了,賺幾個錢也好咯。第一天做完活回到家的時候,我發現我的煙鬥不見了,我想應該是落在這裏了,吃了晚飯就過來找。然後你猜我看見了什麽?”張大爺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我看見有一個人彎着腰在瓦片石頭堆裏找東西,那袖子長得拖到地上。我拿手電筒對着他一照,他好像驚了一下,轉過頭來。那臉,慘白慘白的。吓死個人!”

“也許只是有人像您一樣,有東西掉那了。”

“正常人誰會穿得跟戲班子那樣晚上出來找東西?還是大夏天,熱不死個人!”

“那您後來還有見過他嗎?”

“哎喲,小夥子。這種東西見一次就夠倒黴的了。不過,後來還真又有怪事出現了。”張大爺緩了一口氣,“其實,本來我也給自己寬心,覺得像你說的,是不是搞錯了。如果不是那件事……這園子是真的有古怪!”

張大爺徐徐道來。

“牡丹園”造好之後,除了做觀賞之用,自然還要再派些其他用途。于是,鎮上有事要表演個節目什麽的就都安排在了這裏。期初萬事太平,這中庭的戲臺上大大小小表演了近十場歌舞,有專門請的歌舞團,也有鎮上那些喜歡唱唱跳跳的婦女們自己組織的節目。一次,村中一富戶家中老人六十大壽,于是就請了一個戲團來熱鬧熱鬧。演戲的地點自然是“牡丹園”。這住的地方也不用操心,“牡丹園”四面圍繞中庭廣場的二層的那些房間除了擺放雜物,還置了好幾間用來給客人居住。戲園就在樓梯靠右那一邊的房間裏住了下來。

這次的祝壽戲要唱六天,一和老人六十大壽,二也取個“六六大順”的吉意。戲團來的當晚就開唱了。唱完了賀壽戲,為了應和戲園的歷史,又來了一曲《牡丹亭》。這雖與賀壽的主題偏離了,但怎麽着也是個圓滿結局,東家大手一揮,唱吧!可這一唱事情就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前晚演杜麗娘的那個花旦發現她挂在屋裏的那套“杜麗娘”的戲服不見了。大家一通好找,最後在樓梯左側最東面的那間屋子裏找到了衣服。屋中還多了個木架子,戲服就工工整整,呈十字狀地挂在上面。大家一致認定是有人在做無聊的惡作劇。這人,不是戲團的,就是小鎮鎮民。于是戲團的團長和鎮長各自把自己的人聚集起來,好好教育了一通,陳述了進行這種惡作劇的惡劣性。可是,有什麽用呢?同樣的事第三天還是發生了。這下大家可能有點心慌了,惡作劇的人找不到,訓人也不訓了。團長把衣服鎖進了箱子,鎮長也把最東邊那房間的門窗給上了厚重的大鎖。于是,當第四天戲服仍然出現在東面房間時,所有人都炸鍋了。鑰匙還在鎮長手裏呢,鎖卻不見了。你想說鎮長是嫌疑人嗎?總之,這下好了。戲不用唱了,戲團連這套戲服都不要了,只等着東家快點結算了錢,放他們離開;壽也不用做了,遇到這種倒黴事,趕緊請和尚道士來作法驅驅晦氣才是真的。而頂要緊的,這事可不能傳出去。小鎮打着“歷史古鎮”的名號,這要是傳出靈異事件,誰還敢來。于是,同戲團的人商讨好,大家都當這是沒發生過。團長當然同意,這事要是傳出去,被人以為他們戲團會招晦氣可怎麽好。

“從那以後,這園子就冷清下來了,偶爾也就白天那麽熱鬧幾下。不過我得守在這裏,提醒來參觀的人,免得他們冒犯了先人。”張大爺打了個哈欠,“好了,老頭子我去睡一會兒,你自己逛,千萬記住我的話!”

常念望着張大爺口中的那個房間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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