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驚夢·二

日頭剛出,常念已經站在了“牡丹園”的門庭前。此時他面對這座劫後重生的園子,心中已全然沒有了昨日那種平靜無謂。心中的疑惑如雨後的春筍一茬一茬地冒出了頭。

常念的左手在衣袋中握緊了那塊懷表,表面粗糙的質感在指尖劃過,耳邊似乎隐隐約約還能聽到時間跳動的聲音。常念平複了一下呼吸,走了進去。

中庭的戲臺上,張大爺一身白色的練功服,正在打太極。由于他背對着門口,并沒有看到進來的常念。常念站在臺下,等到張大爺一個收式站直了身體,他才開口打招呼:“早上好,張大爺!”

張大爺聞聲驚了一下,回過身來見是常念,大笑道:“是常家小子啊,這麽早就起床了!”

常念回以一笑道:“睡不着了就起來出門逛逛,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張大爺一邊引着常念往東南角的桂花樹下走,一邊念叨着:“我們家那小子還懶在床上呢。現在的小年輕啊,個個都要屁股頂着太陽才肯起床。”

桂花樹下擺置着一張近一米高的藤桌和四張藤椅。張大爺拉開一張藤椅招呼常念:“來,坐!”常念趕忙道謝,待張大爺入座後,他才坐了下來。

現在剛入秋,夏的尾巴還沒走完,離桂花展現風姿還有些時候。但坐在樹下,感受清晨充滿朝氣的柔風拂面而過也別有一番風味。

張大爺端起桌上的白瓷茶具給常念倒了一杯茶:“嘗嘗,自己摘,自己炒的,可香着呢!”常念伸雙手接過了茶盞,一陣沁人心脾的茶香幽然而起,萦繞鼻間。常念在張大爺期盼的目光中呷了一口茶水。他不懂茶,也品不出個所以然,但還是微笑着贊了一句:“好茶!”世人總習慣于用金錢來衡量事物的價值,卻不知真正的價值都是用心在衡量的。

常念放下茶杯,交握雙手放在腿上正色道:“張大爺,其實我心裏有點事,可這裏又沒有什麽熟識的人可以問的……所以,想來想去還是來打擾您了。”

張大爺對這個溫和懂禮貌的小青年可是越看越喜歡,臉上的笑意一只就沒減過,聞言豪邁道:“跟大爺你客氣啥。你回這裏來就是回自己家。我啊,就像你爺爺一樣的,你有事都可以來找我!”

常念心中一暖,道:“您知道林玉生這個人嗎?”

“林玉生……”張大爺把這個名字在嘴巴裏咀嚼了一遍,皺着眉頭回憶起來。

常念又附加提示道:“他……可能已經去世了。”

張大爺縮縮眉頭,抿抿嘴巴,又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還是搖搖頭:”別看我年紀大了,可記憶力還頂好着。咱們鎮不大,這麽些年進進出出的我基本上都有些數,可我實在不記得有叫林玉生的。他大概多大歲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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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念沉默,他不知道。

“你确定他一直住在這裏?”

“……”不好意思,他還是不知道。常念滿臉歉意地看着張大爺。

張大爺沉思了一下,站了起來,說:“這樣,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你說的林玉生如果很早以前在鎮上生活過,那他一定曉得的。如果他也不曉得,那就沒有人好幫你了。”

常念起身跟上張大爺。他很感激張大爺沒有問他為什麽要找林玉生這個人。似夢非夢的一場夢,重新開始運轉的懷表……他自己也是滿心迷茫。

常念随着張大爺七彎八拐穿過了好幾條胡同小巷,走進了一條僻靜的小胡同。一路上,從張大爺絮絮叨叨話中,常念對即将要去見的人也有了一些了解。那人姓田,鎮上年輕一輩的都喊他田太公。明年就迎來九十大壽的他是這個鎮上年歲最長的人,也算看盡了小鎮的興衰榮辱,問他确實再合适不過。

不過張大爺也特意強調。“田叔他很多時候都是神思清楚的,但有時候……”張大爺指指腦袋,“會說一些胡話。你呀,莫理他,他說盡興了就恢複正常了。”

走到胡同底,張大爺推開虛掩着的門,站在門口往裏大喊了一聲:“田叔,起了嗎?”

“誰啊?”一個蒼老沙啞但仍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了出來。

常念與張大爺錯開一步望進去。門後是一條兩人寬、兩米左右長的小過道。眼睛通過過道口圈限出來的空間可以看到院子和堂屋的一角。院子裏臨着中間的石板道路,兩側種滿了花花草草。路的盡頭是一把竹椅,旁邊光線被遮擋處,可以見着一個拄着拐杖的剪影。想來是老太公聽到聲音後站了起來。

“我是順貴。”張大爺回道。

“是順貴啊。”老太公說完,提起了拐杖,大概是準備親自出來迎接訪客了。

這老太公一大把年紀了,不管是為他的身體考慮還是出于禮儀,可不敢讓他動身。張大爺連忙阻止他:“叔,我們就過來!你快坐着,別出來了。”

老太公倒也聽話地停住了腳步,站在那裏又問:“你有事啊?”

張大爺指指身旁的常念:“是我旁邊這個小青年想找你問點事。”

老太爺這才注意到了常念。可惜常念和張大爺還在那烏漆抹黑的過道裏,老太公眯起眼睛也沒能看出個所以然。常念倒是把老太公那張皮肉起伏,千溝萬壑的臉看了個清楚。

老太公眯着眼,凝視着常念穿過黑暗與光明,來到他面前。那一瞬,老人家瞪大了渾濁的雙眼,一聲“二爺”發着顫音脫口而出。

常念身體一震。

張大爺扶住老太公,在他耳邊無奈道:“叔,你又犯糊塗了。什麽二爺啊,這是常家的小子。常家你還記得嗎,就戲園子旁邊那個。”張大爺說着,給了常念一個“你看吧”的眼神。他不知此刻常念的心中已是波濤起伏。

“常家常家……”老太公在口中念了好幾遍,然後又湊過來,盯着常念打量。

常念自我介紹:“太公,我叫常念。”

“常念。“太公像是确認一般将這名字重複了一遍,然後轉過了身,嘴裏喃着:”像,太像了……“

張大爺對着常念歉然一笑,扶着老太公坐回椅子上,然後又從裏屋裏給常年搬出另一把竹椅。

做完這一切,并無意留下來聽熱鬧的張大爺準備離開,他問常念:“還記得路不?要不我過一個時辰來找你?”

“沒事,等會兒我會讓二娃領他回去的。”老太公已經發話了,張大爺也就放心地離開了。

遠處有吆喝聲傳來,在晨風裏時起時伏,若隐若現,讓你辨不清它到底是從哪個時空飄蕩而來。目送着張大爺消失在門口,常念先前還迫不及待的心情突然平靜了下來。

“太公,您口中的‘二爺’是叫常胤嗎?”其實在太公将他喊成“二爺”時,常念心中就已經亮起了一盞燈。要說他像誰,那個人必須是他爺爺了。不似他爸只像了個輪廓,常念和他爺爺那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爺孫兩真像!”從小到大,但凡第一次見着他們祖孫兩的人必會這麽來一句。

“你和二爺是什麽關系啊?”這算是肯定了常念的問題。

“我是他孫子。”

老太公聽了明顯愣了一下,目露訝色,但馬上又斂下眼睑,只是聲音已經帶上了點顫色:“那,二爺呢?也回來了嗎?”

常念搖頭。“爺爺八年前已經去世了,葬在美國。這是他的遺物。”常念将懷表拿出來,放到老太公顫抖的手上,“他一直都想回來。”

老太公看着手掌心的手表,手抖得更厲害了,臉上松垮的皮肉也起起伏伏抖動着,眼角盈盈的淚光閃動了兩下之後墜落下來。

常念坐在那裏,一時也不知該做何反應,任何的安慰在至真的情感面前

似乎都是那麽蒼白。

不過老太公畢竟走過了近九十個春秋,看遍了人世滄桑,歷盡了生離死別,情緒很快穩定了下來。

将懷表還給常念,老太公用衣袖抹了把臉上的淚水,道:“半只腳快入土的人最看不透的就是過去,讓你笑話了。順貴說你有事要問我?你說吧,老頭子沒什麽用,就是看的人和事多。”

經剛那麽一下,常念有些猶豫要不要繼續問。畢竟老人家年紀大了,情緒過度起伏實不太好。

老太公“篤篤”地敲了兩下拐杖:“小夥子想問什麽就問吧。”

常念聞言一咬牙:“您老認識林玉生嗎?”

聽到這個名字,老太公暗淡的神色亮了起來:“哪裏能不認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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