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驚夢·三

田長生原名田柱子,長生是他師父給的名。田長生是個苦命亦幸運的孩子。當年,家鄉遭災,長生随父母離鄉背井尋出路,怎知雙親半途染病去世,長生孤身流落到這個小鎮。在舊社會,身體弱小又沒有依靠的孩子注定是別人欺淩的對象。就在長生被街頭的小乞丐打得遍體青紫,又餓又痛,奄奄一息地倒在角落時,他被師父——“牡丹園”的班主帶回了家。

自此,他有了一個新名字,有了一個新的家,有了一個世上最好的師兄,他叫——林玉生。

長生開始跟着師兄學唱。師兄不僅長得好看,臉上還總是帶着笑容——那種冬日裏給凍了一夜的人帶來溫暖的朝陽般的笑容。他的笑總能吸引長生,就像他的戲總能吸引鎮上的人一樣。戲班中有那暗嚼舌根的人說因為師兄是班主的兒子,所以才能享受最好的資源。可在長生眼中,師兄就是為戲而生的,當他在戲臺上揮袖開腔時,整一個星河的光芒似乎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沒有人能夠拒絕這樣的“杜麗娘”,沒有人能夠不淪陷在“牡丹亭”。

于是,常二爺出現了。

若要長生對他們的相遇進行描述的話,大概就像杜麗娘遇到了柳夢梅。師兄還是笑不離嘴,但那如朝陽般溫暖卻同樣遙不可及的笑容,已化為縷縷陽光灑落下來。長生理所當然成了傳話送東西的小跑腿的。長生很高興,他為師兄高興,人的一生中能遇到一個知己是多麽難得的事情。

可是,流言也開始随風而起了。伶和娼在舊時的世人眼中無異于同一花園中的白月季和紅月季,一叢素雅些,一叢美豔些,可到底還是被歸并同類了。戲子和公子,天與地,怎麽會有君子之交?世俗也不讓他們有君子之交。何況……

“何況……“老太公并未說下去,而是複雜地看了常念一眼,轉了話題,“後來戰亂起了,世道更亂了。二爺去參軍打鬼子。一切又回到了從前,只是看戲的人少了……”“杜麗娘”心也走了。

“大家都提心吊膽的,但戰火終于還是燒到了這裏。R軍一個小隊為了追查M黨的一批炮火來到了小鎮。”老太公突然又是話鋒一轉,問常念“你應該聽順貴講過那個吧?”

“您是指,那個鬼故事?”常念斟酌了一下,還是做出了這個定義。

“鬼故事?是了,誰相信呢?誰相信他會一直在那裏呢?可是,除了那裏,他又能去哪裏?那裏是他生,也是他死的地方……”

從田太公那裏回來,常念一路的腳步都非常沉重,眼前的“牡丹園”也顯得萬分沉寂,就像那段被世人遺忘的歷史一樣,安靜地挺立在時空的某個角落。

人家屋門前的廣播剛剛報過時,現在是上午九點。常念取出懷表——兩點。

一切似乎已知,卻又好像未知。常念有些躊躇,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該以何種身份參與這段歷史,常胤的孫子?歷史的探尋者?似乎都不甚合适。

不過人還有一個奇妙的地方就在于,身體總是先于思想做出行動。當常念反應過來時,他已經站在了“牡丹園”二樓的樓梯口。有細碎的說話聲幽幽傳來,常念循聲來到了東面最裏的房間外面。從田太公的口中常念已經知道這裏就是林玉生的房間。房門虛掩着,不過兩扇門中間那一道縫足夠常念将裏面的情況看清楚:一老一少正對桌而坐,對抗的氣氛頗為濃郁。

常念過來的時候兩人似乎正争論完一回,中場休息中。突然那個年長的恨恨地拿起茶杯猛飲了一杯茶水,又将杯子重重放下道:“翅膀硬了,所以連爹的話也不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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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我們不是你們想的那樣。”這個聲音成功地與昨夜月光下的如玉佳人對上了號,是林玉生沒錯了。

“人二爺怎麽想的我不知道。但你是我兒子,是我手把手養大的,我能看不出你的那點兒心思?玉生啊,爹都是為了你好!”

“我要是女的就好。”

這一句話一出,林爹大概真的是被兒子的冥頑不靈氣着了,嗓門也高了起來:“你當真是魔障了!別說你變不成女的,就算能,你也進不了他們常家的門。戲子是什麽?戲子在他們那些貴人的眼中不過是玩物。這就是命,打不破的命!”

林玉生低頭沉默,林爹見狀也不再多說,徑直往門口走來。常念驚了一跳,躲之不及,在者這廊上也無甚可以藏身的去處。于是,他只來得及後退一步,就與林爹來了個面對面。常念心都快提到嗓子眼,甚至心中已經略過了無數條應對的說辭,可是對方卻連眼角餘光都沒給他一個,與他擦身而過,常念疑惑地目送他離去。

“放心吧,我爹他看不見你。”

常念倏地轉頭望向屋內,林玉生還是那個低頭沉思的樣子。常念像确認什麽一般地往前挪了一步。

“應該說這裏除了我,沒人能看見你。”林玉生轉過頭來對着常念露出一個笑容,然後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

常念鎮定地,或者說故作鎮定地在對面坐了下來。他的心情很微妙,他甚至覺得自己實在是冷靜得過頭。畢竟回到過去,見到已死的人,那還是自己爺爺的老情人?!這不管是哪一件都實在值得人仰天長嘆一番。

“你緊張?”林玉生道,“其實我也緊張。你跟二爺長得真像,但又不像。我從沒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我是說,真的挺奇特的,這是畫本裏才有的事。”

常念盯着林玉生,只從他臉上看到令人舒适的笑:“我以為你會生氣或者傷心。”

“因為你和你父親嗎?其實我也覺得我應該難過的,但何必為難彼此呢,他過得好就挺好。”

過得好嗎?常念想到爺爺每次提到故鄉時想往的表情。那塊在口袋中的懷表突然似有千斤重,要拽得他整個人往左側傾倒似的。

常念擡頭看林玉生,也許是因為門窗都關着的緣故,一道道奇異的光與影在林玉生的臉上浮動,像極了那晚水月交錯的河面。常念有些恍惚,面前的林玉生到底是真是幻?而他也确實問出來了。

問完之後,常念才尴尬地意識到,問對方你是死是活,這樣的問題确乎很是失禮。不過林玉生卻是在那裏認真思量了一下這個問題道:“我想我應該算不上活着。”

他又道:“我們家幾代都是唱戲的。戲子的孩子注定是戲子。以前我總想,我的宿命大概就是子承父業,把牡丹園振興下去。不管是出于責任還是愛好,我都很認真地練戲。漸漸地我在這小鎮上也有了些名頭。可是我卻越唱越怨。我是熱愛戲曲的,可是就像杜麗娘和柳夢梅被世俗束縛着一樣,我的戲也被束縛着了。我的杜麗娘是沒有心的,但臺下的人誰知道呢,誰又關心呢,他們不過來看個熱鬧罷了。他們是花錢的主子,你不過是取悅他們的仆人,誰在乎你哭還是笑……二爺,是第一個“聽”我唱戲的人,我們一起探讨劇本,一起分析人物。我總想,我何德何能,竟能得老天垂憐,遇到如此貴人……”

這時候有人敲門,敲了三下,那人就顧自打開了門,一顆小腦袋先探進來瞅了兩眼,接着整個人進來了。

雖然知道來人看不見自己,常念的心還是提了一提。

“怎麽了,長生?”

小長生緩了口氣,又急切道:“師兄,有個說是二爺手下的人來找你,還帶了好多箱子。他說有很重要的事。”

“人呢?”

“我把他和東西藏在柴房呢。”

“有人看見沒?”

“沒有。”

“很好。長生,你先過去看着,注意別讓人發現了,我馬上就過來。”

長生應和了一聲出去了。常念目送着青春活力版的田太公離開。時間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

“R軍很快就要來了。”

“你快走吧,跟你爹一起。”常念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脫口而出了這句話,或者說他其實很清楚說這個毫無用處。

可是他想起了田太公的話:“他給R國人唱戲,趁機點燃了□□。他用自己的命救了全鎮的人。可是那有什麽用呢?人們只道他向敵人示弱獻媚,誰肯去相信一個戲子會有如此高尚的作為。”是了,所以走吧。

“走?走去哪兒呢?國再這裏,家在這裏。他去守護國,那麽就讓我來替他守住這個家。”

“這個給你。”常念把懷表遞過去。

林玉生用一種驚喜又懷戀的目光凝視了一會兒這個懷表,并沒有接,而是走到梳妝臺那裏。當他折回來的時候,手中捏着一支玉簪,他把它交到常念的手上:“我們注定要分離,二爺送了我這支簪子和一串玉手串。我就把手串做成表鏈挂在了我母親留給我的懷表上。我總希望我也能有點東西陪着他。”

“這兩樣東西你留着吧,他們能再相聚,我也沒甚遺憾了。”

常念一個人靜默地站在房間裏,也許過了幾天幾夜,也許只一刻鐘。時間在這裏已經失去了他慣有的冷靜,他也在不平呢。

“沒亂裏春情難遣,驀地裏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婵娟,揀名門一例,一例裏神仙眷……”

“杜麗娘”就要見到他的“柳夢梅”了。常念在心中默數着,他在小心翼翼地等待那令人心顫的巨響,他知道□□就埋在中庭的觀衆席位下,那導火線大概已經被點燃了,“滋滋滋”,那是一條向敵人龇着獠牙的毒蛇。

勁風卷開了門窗,裹挾着的濃濃的硝煙撲面而來,煙塵彌漫在天地間,模糊了雙眼……

後記

又一年清晨,張大爺在戲臺上起手推式,他想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在這戲臺上晨練了。

“牡丹園”已被人買下,據說要辦一個戲劇學院,鎮民們争相歡迎,“戲曲”可是傳統文化,誰不愛聽?

門庭處影影綽綽出現一個人影,修長挺拔,似曾相識。

常念在中庭前站住,時隔一年再度凝望牆上那張相片。田太公拄着拐杖顫巍巍出現在他身邊。兩人站在晨光的影子裏,晨光的影子遮蓋了他們的影子,就像現在覆蓋了過去,未來接替了現在。

“謝謝你!師兄把這張相片交給我的時候,把師父和‘牡丹園’一同托付給我,他說就算他倒下了,‘戲’不能倒下。可是我沒用啊……”田太公停頓了片刻,又輕聲道,“謝謝你的寬容!”

“我只是覺得,任何一份情都應該被尊重!”

常念扶着田太公,一起走進了新“牡丹園”。

《鎮志》載:“萬歷年間,夜深,忽夜明如晝,民具出,觀石雨,墜于後山。天明,民出而尋之,無果,遂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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