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風在呼嘯而過, 翟似錦的後背抵着他胸膛, 砰砰的心跳聲有力地傳過來。
初春的夜風寒涼刺骨,陳熠揮鞭打馬,用袍袖将她盡力攏住,同時在她耳畔将一樁舊事徐徐道來,“當年陛下剛登基時,以鐵血手段肅查了許多佞臣污吏, 其中戶部右侍郎被冠以私通外敵的罪名, 被處以極刑,此事震驚朝野。”
“戶部那樣的地方, 官官相連, 被牽連其中的人不知凡幾, 最終連累全家被抄家滅門的,足有千數人。那段時日, 京城裏人人自危,唯有禦史臺那夥人深受皇恩,手握生殺大權……”
因為新帝信任禦史臺, 所以但凡被禦史們盯上的人, 有罪的, 有冤的, 全都成了政權更疊下的犧牲品。
翟似錦不确定當年長寧帝的想法,只是按照如今長寧帝的行事風格,那種聽信讒言誅殺忠臣的事,她怎麽也不能相信。
“陳熠, 你也是被黃禦史誣告牽連的人麽?”她輕緩出聲,聲音裏有着難以察覺的輕顫。
陳熠垂眸看着她纖巧白皙的側臉,風吹起她額角碎發,他神情微微變幻了些,重複了一遍之前說過的話,“陛下是陛下,你是你,我分得清。”
無論是黃禦史的不堪私欲,導致了陳家不幸的命運,亦或是長寧帝識人不清,受人蒙蔽,既然上天不給公道,他可以自取。
翟似錦眉心蹙得越發緊,微微偏頭想看陳熠一眼,卻察覺到陳熠摟在她身側的雙手緊了緊,提醒她道:“別動,我帶你去個地方。”
翟似錦抿了抿唇,安靜地坐在馬背上,沿途掠過街道和夜市,最終到了一處滿是燈火的湖畔。
陳熠先下了馬,随後朝她伸手。
翟似錦用手指勾着袖口的銀線霜花,垂着眼睑望着陳熠伸來的大掌,本想說自己能下馬,卻被他鉗住腰側和肩膀,輕輕一攬,下一刻她雙腳就落地,穩穩地下了馬。
陳熠帶着她往湖畔走,迎面是徐徐清風,旁邊還有幾個小孩子提着花燈玩耍。
陳熠在花燈架子前挑了盞繡球燈,付了錢,将燈送到翟似錦面前。
她看着面前精致的花燈,不是很想接住它,“你突然買燈給我做什麽,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剛巧,那群蹲在湖邊玩耍的小孩子忽然跑過來,穿過翟似錦和陳熠中間,手中提着的花燈既歡樂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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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熠将花燈遞得近一些,道:“你要是不喜歡,就拿去送給那些孩子們吧。”
送給別人是不行的,終歸是他的一片心意。
翟似錦躊躇地将燈接過來,看着燈罩裏面微蹿的小火苗,很新鮮,很好玩。
她小時候幾乎是在宮中長大,這種市井玩意她從沒玩過,後來稍大一點,搬出宮辟了郡主府,身邊也有好幾個教養女官叮囑她注意儀态,顧及郡主身份。
陳熠瞧見她微翹起的嘴角,開口道:“去那邊坐吧,我還有些話想跟你說。”
“哦。”翟似錦點點頭,跟他走到湖邊的青石旁坐下,擡眼就能看見他身後湖對面的喧鬧燈火和高樓,“那裏是醉仙居麽?”
她指着那幢高樓。
陳熠看了眼她提在手裏的繡球燈,點頭道:“嗯,這樣安谧的夜景,你還從未見過吧。”
當然沒見過。
“也就跟你認識之後,幾次三番做出那麽多出格的事兒,以前我連想都不敢想。”
她雖被長寧帝封為郡主,但身份放在皇室中,總是叫人覺得尴尬。蕭皇後和張貴妃都是有女兒的人,嘴上沒說什麽,但心裏肯定是怪她分走了長寧帝大半的疼愛。
陳熠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眸子裏還沁着絲絲笑意,很懂琢磨她的心思,“那如果讓你違逆陛下的命令,與我牽扯上關系,你敢不敢?”
翟似錦才想問他這話是什麽意思,忽然腦海中閃了下,她就明白了,“你使這些激将法沒用的,舅舅不會答應我們兩個的。”
長寧帝在很早之前,就告誡過她。
結果她陽奉陰違沒聽長寧帝的話,繼續跟陳熠來往,卻給陳熠招去了殺身之禍。
恩将仇報也不是這個理,她總不能害了陳熠。
“其實也不是……我的意思是,舅舅他原就不喜歡你,你還想為十幾年前的舊案翻案,定然會惹得他惱怒,這樁婚事,他不會答應的。”
“你答應就好了。”陳熠神色微動,“陛下那裏我會處理好的,只要你想好了那個答案,然後告訴我。”
他一度将話題帶回到上次除夕的時候,宮牆之上的煙花,怦然炸開,還有他湊近低沉的誘哄聲,像只能蠱惑人心的妖精。
約莫是她心底也住着一只小獸,被束縛多年,只想着叛逆一次。
她以前從未見識過的東西,陳熠都能帶給她。
無關信念和感動,只是覺得能這樣被一個人牽挂着,很好。那她也能竭盡所能,替他在長寧帝之間周旋,畢竟那就是一樁徹頭徹尾的冤案,既是冤案,那就要翻案正名,告訴世人真相。
“我收了你的繡球燈。”翟似錦兩眼彎彎,手裏将流光溢彩的花燈給陳熠瞧了一眼,“我很喜歡它。”
她說完,笑起來時,眉眼精致如畫。
夜風一陣陣拂起兩人的衣袖,陳熠眸光望着她,突然覺得心腔裏的那個缺處,圓滿了。
但又覺得不真實,他已經等了很多個日日夜夜。
“郡主說的可是真話?不是戲弄臣的吧?”
翟似錦垂了垂眼睑,起身站起來,忍住在舌尖轉了許久的話,只肅然道:“戲弄你做什麽,那你還不如只當今晚是場夢,明早醒過來,就當我什麽都沒說過。”
任誰都能聽出她這只是一時氣話,陳熠抿緊的唇角頓時扯出一抹極淺的笑意,心裏那股壓抑多年的沉重,也陡然間輕快起來。
只因剛才翟似錦說她喜歡那盞花燈,
“好。”他伸手握住翟似錦提着花燈的那只手,眸色極深,“郡主今夜收了我的繡球燈,那往後便不能後悔了。”
……
……
次日清晨,窗外大亮,翟似錦醒來後就呆呆坐在床頭,盯着木架上的花燈看了半晌,突然覺得自己才像是做了一場夢的人。
她怎麽就答應陳熠了。
并且在策馬回府時,還大言不慚說要跟他一起為多年前戶部的冤案翻案。
燕燕敲門進屋,上前扶着翟似錦伺候着去沐浴梳洗,她一邊給熱氣氤氲的浴桶裏添水,一邊用餘光觑着翟似錦泛紅的臉色,問道:“郡主昨夜跟陳廷尉去哪兒了,回來時都快睡着了,手裏卻還抓住那盞花燈不肯松開。”
翟似錦也忘了昨晚都在湖邊說了多少話,總是就是很多話,陳熠也很有耐心,一直撐着下巴,靜靜地聽她說,整個人都溫柔得不像話。
“你管我去哪兒了,快幫我去把衣裳拿來,等會兒我還要去陳府見一見陳慈。”
燕燕不太情願地拿了衣裙遞給她,問道:“陳慈?陳廷尉認的那個義弟?”
翟似錦沒解釋什麽,換好衣裳用過早膳,就出了門。
燕燕陪她去到陳府,輕輕叩了叩門上的獸環。
來開門的是費康,沉着臉,什麽話都沒說,只微躬着身子迎翟似錦進府去。
燕燕好奇地問道:“郡主,費康大人這是怎麽了?今日怎麽怪怪的?”
燕燕昨夜全程等在醉仙居外面,不知道陳熠已經查出陸三是長寧帝的手下,自然猜不透費康對翟似錦态度急轉直下的緣由。
不過翟似錦沒打算告訴她。
“誰知道他,估計是陳熠這段時日告假在家,費康在廷尉署裏被公務壓身,煩心的吧。”
燕燕輕輕哦了聲。
翟似錦繞開花園,直接去到陳熠的書房。
他的書房格局跟上次無甚差異,只是在書桌旁邊還擺了張稍矮些的桌子,桌面上還有幾張亂畫的宣紙,筆墨沾得到處都是。
陳熠見她進了門,将手裏的卷宗放在一邊,起身去迎她,眸子緩緩流露出淺淡的笑意,瞥見她盯着那張矮桌子,便聞聲解釋道:“剛才讓阿慈坐在這裏練字等你,他嫌麻煩,溜出去玩兒了。”
翟似錦站在原地,看着陳熠今日穿的玄色錦裳,家常的樣式,劍眉不複從前陰鸷,揚眉笑起來時,很好看很溫和。
也就對她能有這樣的好脾氣。
要是換做在廷尉署裏,翟似錦都見過他兩回滿身煞氣的模樣,實在吓人。
“吃過早膳沒有?”陳熠擡步上前,站在她面前問道。
翟似錦愣了愣,如實點頭,“吃過了才來的。”
陳熠:“……”
他輕瞥她一眼,笑出聲來,轉頭吩咐費康,“去廚房把早膳端過來,再把阿慈找回來。”
費康頓住臉色,看了眼翟似錦望過來的眼神,憋着臉應了聲是。
陳熠言罷,拉住翟似錦坐下來,親自給她斟茶,“郡主,喝茶。”
“大清早的,獻什麽殷勤。”翟似錦接下他遞來的茶,見站在旁邊的燕燕一臉難以言說的表情,到底是臉皮薄了,“你別這樣,我不自在。”
陳熠背靠圈椅,順從地點頭,“好說,都聽郡主的。”
翟似錦喝了口茶,繼續等着陳慈回來。
只是費康還沒把陳慈找回來,管家反倒先領着一人來了書房,且那人邁進書房的腳步似是一頓,旋即臉色有些精彩,目光在翟似錦和陳熠兩人身上來回打轉。
“昨晚就見你們在硯湖邊上互訴衷腸,今早你們這還……本候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啊。”張承宣跨進門來,瞥見下人端着早膳也跟着進來,他就跟發現了什麽事似的,“左右郡主和陳大人要一起用早膳,本候也來了,不妨多湊我一個?”
作者有話要說: 木有繡球,就先送個繡球燈叭……(頂鍋跑.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