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風之刃】

韶雲五十六年,平南王趙政俨然已是大煊的霸主,近年來,他南征北戰,一舉攻下大小諸侯國,将還在襁褒的煊帝風祭關在都城北院,與內無敵,舉外無憂。難怪百姓常喊着,大煊朝廷就要改姓了。

這時趙嫣坐在都城的高樓上,遙望着北方。都城的天空始終沒有漠北來得幹淨,來這裏這麽久了,她最不習慣的就是這個。擡起頭,恨不得要将這天捅破。

“小嫣,你知不知道你笑得很邪。”玖葉走到她身後,在這裏一起待了五天,他和趙嫣似乎非常投機。

“那你又知不知道,你的語氣總是很狡猾。”趙嫣回道。

“你這麽說我,我可是會心痛的……”他沮喪地說。

“痛死了,早死早超生。”

“你真狠心,偏偏心狠得那麽可愛,叫人如何是好?”

趙嫣看了看他:“表情不對勁哦,有什麽事麽?”

玖葉輕笑,除了這女孩,從未有人能輕易看穿他的心事。

“家裏來信了?”她問。

“看來你已經猜到了。”

“玄陽國最近的動靜狠古怪。”

“要打仗了,改朝換代,歷史都是這麽演的。”他淡然說道。

“你不參加?”

“沒興趣……”

“那你對什麽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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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葉擡起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我永遠不會告訴你,除非你自己發現。”

這是趙嫣第一次看不透這個人的表情,她迷惑了,但她不會問,問了,就等于認輸。無論是什麽游戲,她都想贏。

“小嫣,你是第一次到浂京吧?”

“嗯。”

“我帶你出去玩。”

她想了想,從欄杆上跳了下來。“好啊。”牽起他的手,也沒有什麽顧忌。臉上忽然添了一抹男孩的豪氣。

浂京的街道非常熱鬧,玖葉緊緊拉着她,才不至于與她沖散。

趙嫣從未面對過這麽多人群,活人,讓她有些不習慣。

“到那邊坐坐?”玖葉指着河邊,趙嫣點了點頭。

“不喜歡熱鬧?”

“還好。”

玖葉笑了笑:“你是從潮野來的?”

“是漠北,我長在那裏。”

“這麽說趙政滅潮野的時候,你才第一次回去?”他猜到。

“嗯……”她注意到街邊有家酒樓,門前站了很多花枝招展的姑娘,便問:“那個就是青樓?”

玖葉望去:“是啊,不過不是最好的,大煊最好的青樓,在遼陽的淮城。”

“你到挺熟的。”

“常常光顧,自然熟了。”

“你才多大?”

“十四歲了。”

“不要告訴我你十歲開始就經常去那些地方。”趙嫣受不了地看着他。

“錯了,是五歲……不過,是跟在我父親後面,幫他看門。”他說完呵呵一笑。

有其父必有其子。趙嫣嘆了口氣:“青樓就這麽好玩麽?”

“至少對男人來說,是。”

男人……才十四歲就稱自己作男人:“你還真是……有趣。”她故意頓了頓,然後笑了。趙嫣并不在意世俗的眼光,喜歡一個人,和他的背景無關,她喜歡這個人的眼神,那裏面藏着和她一樣的東西。外面的人怎樣看他她不管,重要的是,她想和他做朋友。

玖葉看着她笑,幹淨的笑容,宛如朝陽下綻放的白色曼陀羅,高貴卻誘惑。

“趙旭,你看那邊。”河對面,一個少年說。

趙旭擡起頭,便看見那個叫他頭痛的身影,趙嫣,她的身旁,居然是玄陽世子玖葉。

看着他們有說有笑,趙旭重重地握緊拳頭。

“你義妹真的很漂亮喂~”

趙旭一言不發。

發覺到他不對勁,身旁的少年皺了皺眉:“怎麽了?”

“她應該知道父王與玄陽國的關系,居然還敢與玄陽世子在一起。”雖然從未将她當過趙家人,但她現在的行為顯然背叛了父親,不可原諒!

少年聽他的語氣,知道他真的很生氣:“要教訓她麽?”

“随你處置!”趙旭扔下一句話便走了,臉色變得異樣地殘酷。

那少年看向河邊的兩人,冷笑。他是平南王所養的一名刺客,這次來浂京,是專門保護趙旭的。既然少主下了命令,他當然沒有理由拒絕。十奎掃了一眼白衣少女此刻絢爛的笑容,眼神裏閃爍着血腥。

玖葉偏過頭,看着那個漸漸走遠的身影,連背影都這麽有殺氣,趙政所培養的人果然個個都不是普通角色。

“看什麽呢?”趙嫣問。

“沒什麽。”

趙嫣回過頭,她看到河裏的另一邊,趙旭正冷冷地看着她。

“陰魂不散……”

“你很讨厭這個人?”

“說不上讨厭,只是有點麻煩,怪人。”

玖葉失笑,這世上還會有人比她怪麽。

深夜,一個人走向都城的苑子,嶙峋的山石後閃爍着危險的光芒。

趙嫣按下笑,加快了腳步。後者亦然。

十奎并未刻意隐藏自身的殺氣,始終保持着距離跟在後面。他并不是不動手,只是靜靜地等待時機。聽說這女孩輕功雖好,武藝卻爛得很,但下毒的功夫堪稱一流。刺客也是要命的,他不想輕舉妄動。

轉彎的時候,趙嫣身子一閃,消失在黑暗裏。十奎追上去,他知道這是個死胡同。

趙嫣背對着月光,輕笑,仿佛是在等待他的到來。

“你就是趙嫣?”依照慣例,十奎問了一句。

月光下,趙嫣的眸子像是璀璨的星辰:“是又如何?”

十奎從身後拿出一把刀,刀刃修長,薄得就像一張紙。但拿在十奎的手上,卻依舊霸氣十足。

“菊一文字則宗?”趙嫣念道。

“你認得?”

這是先帝風陵皇為他的愛妃紫紋所造的刀,上面刻着象征煊朝的白*,它有六百年歷史,曾經明聞天下,她當然認得。“我聽說這是一把無論殺多少人都不會留下血漬的刀。”

“你想試試麽?”

“不,我要這把刀。”

十奎怔了怔,在月光下一躍而起,趙嫣沒有動,緩緩擡起手,十奎的刀就這麽順利地落到她身上,他愣住了,一點觸感也沒有,消失了,可是,是什麽時候?!

一股淡淡的花香飄過,十奎趕緊捂住鼻子,毒?還是*?!刺客雖然從小就就訓練這方面的忍耐力,卻還是對這味道有種莫名的恐懼。

在後面?!他轉身,瞬間便瞄準了她的心髒。趙嫣還是沒躲。

鮮血飛濺,十奎愣住了,他的刀刃被女孩握在手中,鮮血滑過刀身,一絲痕跡也不留,便直直滴落到地上。

“真的不會留下血漬也……”趙嫣松開手,皺起眉頭:“不過好痛……”

“就為了試這把刀?”倉促出手,十奎想以她的輕功,還是躲得過的,為什麽不躲?

“一半一半。”她笑了笑:“我的血染上附子的花粉,這是世間最厲害的毒藥。”

十奎退了一步:“你下了什麽毒?!”

“說了你也不懂,做個交易如何,你把這把刀送給我,我便給你解藥。”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麽?!”

“不信?好啊,那就等死吧……還有半個時辰,現在開始已經覺得呼吸困難了吧。”

十奎擰緊眉頭:“即使是死,我也要完成任務!”他沖上去,砰地一聲,一塊石頭點擊開他手上的‘菊一文字則宗’,刀身飛起,最後竟穩穩地落在趙嫣手中。

她擡起頭,高牆上,坐着兩個人,一個是玖葉,一個歧陽世子蘇壞。

“你們在那裏多久了?”

玖葉笑了笑:“剛好看到全程。”

居然在一旁看戲不幫忙?!趙嫣瞪着這兩個渾蛋。

“你那是什麽眼神,我們可是過來幫你的。”玖葉和蘇壞從牆頭躍了下來。看向地上的十奎:“小子,是趙旭派你來的?”

“與你無關!”

蘇壞呵呵一笑,搖了搖扇子:“你不說,可是會毒發身亡的,要知道這位小姐可不是什麽好人。”

“你找死麽……”趙嫣冷冷說。

他吐了吐舌頭:“好,我不說,你來問。”

趙嫣嘆了口氣,走上前:“這刀你賣多少錢?”

十奎怔了怔,蘇壞差點沒昏倒,感情她只關心那把刀。

“不賣。”

“那,送給我?”

“不送!”

“我不管,這刀我要了。”趙嫣皺起眉頭,孩子氣地說。但誰都知道她說的是認真的。

“小嫣,你真的很喜歡這把刀?”玖葉看着她。

“是。”

“好,殺了他,刀就是你的了。”

十奎看着這少年的眼神,感到一種很深的恐懼,他覺得玖葉好象突然變了一個人。他的話比趙嫣的毒還要叫人害怕。

“殺了他?”趙嫣看向地上的刺客:“如果殺了你,你會承認這刀是我的麽?”

“你們以為我是這麽容易就會被殺死的麽?”他站起來。蘇壞沉下臉,趙嫣卻先一步攔住他。

“這把刀,我要定了,我不想搶,我要你心甘情願承認這刀是我的。”趙嫣認真地說。

她的眼神,點燃了十奎心裏一些極其隐秘的東西,就算是完成不了任務也沒關系,他要與這女孩一戰。那時候,他想。

沒有人知道,除了輕功與毒,趙嫣還會其他武功。菊一文字則宗,這并不是一把适合實戰的刀,華美易傷,承載着六百年的歷史滄桑。十奎手持短劍,與趙嫣對戰,這把薄如紙的刀,在她的手中像是黑暗裏舞動的妖精。一擊一落,幹淨,華麗,第一次握刀,卻純熟得猶如刀人合一。刀之利,在于霸氣,十奎以前都是這麽學的,可是菊一文字則宗舞在她的手中,連一絲殺氣都不露,一點頹廢,一點冷漠,刀身詭秘地切破清風,向他舞來,刀刀致命,卻都點到為止。

蘇壞在一旁看得呆了:“這丫頭……是什麽來頭?”

玖葉眯起眼睛,看着她的步伐:“那不像武功啊,倒像是秘術。”

“秘術?她是秘術師?”

“說不準。”玖葉笑了笑,這女孩身上有一身的迷題,但他并不急于解答。四年前,在漠北的寺廟,他将手放在唇邊,深思,恍然間想起一個近乎被人們遺忘的名字,俗世高僧——蒼辰子!

“服不服?”趙嫣将刀抵在十奎的胸口,噙笑問道。

“不服!”輸給一個小女孩,要他怎麽服。

“那再來?”

“好!”

一來一去之間,他們竟也打出了默契。十奎早已忘記自己來此的目的,完全沉溺在這場戰鬥之中。

“還是不服?”

“不服!”

“再來!”

“好!”

說着他又揮劍而上,趙嫣也很耐煩地跟他打。

“服不服?”

“不服!”

“再來!”

“好!”

就這麽反複下去,時間越走越遠。

“服不服?”第二十三次,趙嫣依舊問道。

十奎坐在地上:“不……”他頓了頓,忽然注意到這女孩的握刀的那只手,已是鮮血淋漓。

“問你呢,到底服不服,你點頭這刀就是我的了。”

十奎怔了怔,這才想起她與他對戰的目的。就為了這把刀,他并不在乎這把根本不适合戰鬥的刀,他在乎的是他的尊嚴。可是……

“不要不說話,不服就再來。”

“我……”十奎擡起頭,對上她格外認真的眸子,這一次,他硬生生地轉過目光:“我服。”事實上他也再沒有力氣,與他對戰下去了。

趙嫣愣了愣,放下手,将刀舉到身前,看着上面的白*紋,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容:“謝了……”她說。注視着這把刀,眼裏寫着勝利的光彩。

十奎看呆了。

“小嫣,好了,再不治,你的手就要廢了。”玖葉提醒她。

蘇壞也走了過來,拍拍她的肩膀:“嫣兒,幹得好!”

“恩……”她展顏一笑:“菊一文字則宗,現在是我的了。”

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高興,但看着她開心的笑容,大家都很欣慰,就連十奎也頓時覺得,為了這個笑容,做什麽都是值得的。

“走,幫你治傷。”蘇壞挽着她的肩膀走了。

玖葉站在十奎身旁,望着他們的背影:“你有沒有想過,她要的不只是那把刀。”

十奎轉頭看着他:“什麽意思?”

“現在這天下,平靖侯趙政無疑是最理想的霸主,可是這世代就這麽落在他手裏,你覺得真的好麽?”

十奎睜大眼睛,意識到他下面将要說的會是千秋亂世的大事。

“永遠跟在一只沒人性的獅子背後,讓這個肮髒的世界茍延殘喘,還是另立新主,開辟一個新的紀元,要你選擇的話,你會選哪一個?”

“你究竟想說什麽?”

玖葉輕笑:“我只問你一句,你,服她麽?”

十奎望想趙嫣的背影,黑暗中,她就像一抹溫暖的光源,叫人不自覺地想要靠近。

“她是趙公的義女……”

“小小的趙府終不能成為她的舞臺,總有一天,她會與趙公争奪天下。”

一股無名的火焰在十奎心中燃燒,他知道那不只是刺客的血,而是一個男子漢對于理想的希冀。“你現在跟我說的話,如果我告訴趙公或者趙旭的話,你們都會死。”

玖葉笑了笑:“無所謂,路是我們選的,而你,也會有自己的路。”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走了。

看着他們三個在月光下越走越遠,一種莫名的感動流向十奎的心中。

對了,毒?!待他們離開後,十奎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身子。

還有半個時辰,現在開始已經覺得呼吸困難了吧……半個時辰,可是現在三個時辰都過去了。那麽……是在耍我?

十奎看着天空,苦笑不得。

那毒是沒了,可是他知道他中了一記更厲害的毒,那是有可能會将他拖向萬劫不複的毒……

趙府。趙嫣剛進門,便看到趙旭要死不活地站在那裏,臉色比僵屍還冷。

“少爺,你後面好像是我的房間,是不是走錯門了?”

“你還活着。”他不鹹不淡地說。

趙嫣笑了笑:“真不好意思,叫你失望了。”

他看到她的手纏着厚實的紗布,上面還滲着血。“怎麽回事?”

趙嫣低下頭,蘇壞那家夥,一點小傷,把她的手包得跟豬蹄似的,看得她就有氣。“與你無關。”

趙旭皺緊眉頭。

她收起笑容:“我記得四年前我就跟你說過,要想趕我走,就該用更高明一點的方式,難道你就只會利用你父親養的刺客麽……”趙嫣推開他,走回屋子,膨地一聲,大門緊緊地關起。

這一刻,趙旭深刻體會到,他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那樣處心積慮的與她對戰,可是站在這戰場上的,始終都只有他一人。她根本連正眼看自己都不願。

挫敗感,像毒素一樣侵蝕他的心。

還站在這裏幹什麽,他轉過身,用力地奔回自己的房間。

“少爺……”

趙旭愣住了,回過頭。

可是站在那裏不是趙嫣,而是一個丫鬟。

他在幹什麽,他居然期待喊他的是那野丫頭。低下頭,他狼狽地跑了。

翠兒遲疑了一會兒,往趙嫣的房間走去。

“小姐?”

“誰?”

“是我,映雪……”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喚着小姐為她取的名字。

映雪……趙嫣想了想……誰是映雪?“有什麽事?”

“恩……我……”她支吾了半天,卻還是沒有說出口。

“如果沒什麽重要的事,改天再說好嗎。”

翠兒擡起頭,半饷,才答道:“好……”

她轉過身,淚流滿面地走了。

将那團亂七八糟的紗布緩緩解開來,趙嫣嘆了口氣。從櫃子裏拿出一瓶粉狀的藥,小心翼翼地灑在上面。冷靜是一回事,畢竟是小女孩,她還是會怕疼的。

承載着大煊朝歷史的劍,‘菊一文字則宗’,趙嫣看了看,淺笑。今晚似乎不能再下那棋,便早早熄了燈。半夜裏,她突然被一陣喧鬧給驚醒。那聲音不大,是自前院傳來的,哭喊中夾雜着平靖侯的斥罵。

趙嫣走出房間,這時趙旭也起來了,他們對視了一眼,便各自到了擾人驚夢的發源地。

整個府邸的丫鬟端正地站在一旁,侍衛們也都被叫來了。平靖侯坐在大堂上,臉色鐵青。他身下跪着一個姑娘,腳邊有一個包袱,全身顫抖,不住地低泣卻不敢哭太大聲。

是趙府的丫鬟吧,趙嫣看着有些眼熟。“什麽事?”她問的是趙政手下的大将魏儇,滅潮野的一戰,他也參加了,那日平靖侯決心要收養趙嫣的時候身後其中一人便是他。

“這丫頭半夜裏想要逃跑。”

“為什麽?”

“趙公要将她許給燕白。”

“宛南的燕白?”

魏儇點了點頭。

宛南是大渲歷代帝王最頭痛的一片土地,那裏隔山還水,背靠南蠻,易守難功。幾百年來,成就了一方霸土。但凡在渲朝作亂的賊子能逃的便都逃到那兒,進去了就難得再抓回來。宛南的這一代的城主便是燕白,今年已經四十好幾了,長的就像個豬頭,娶過八個老婆,每一個進門的不到一個月就喪了命。沒有人敢再嫁給他,即使他是中陸第一首富。

趙嫣嘆了口氣,為之惋惜。

平靖侯鐵着臉,于是誰也不敢出聲,趙嫣靜靜地走了進去,那丫鬟微擡起頭,看向她,眼睛又濕了。

她就是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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