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風之展顏】

有些事情,一些人很快便會淡忘,可是有的人卻記得深刻。趙嫣早已不記得初來趙府的那一天,她曾為這姑娘娶了個名字,還喚了聲姐姐,可是對于翠兒來說,那是她在這裏最美好的回憶。那一天後翠兒并沒有機會和趙嫣有什麽接觸,可是心裏總想着這世上還有個人在乎她,并且為她取了個名字。

翠兒只是個丫鬟,卻也是個有骨氣的丫鬟,不能任人擺布自己的命運。她可以一輩子孤身,卻不要不明不白地嫁給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所以她逃,沒有人料到一個平時最不起眼的丫鬟也敢違抗平靖侯的命令,但是她做到了。天下人都不敢做的事,卻讓一個小丫鬟做到了。

趙嫣坐到趙政的身邊:“義父。”

平靖侯的臉色松了松,看着她的眼神竟也有絲醞怒。趙嫣微微蹙眉,低下頭,發覺地上那姑娘正望着自己。

“雪……”她低喚,叫的卻不是翠兒,而是她小時侯在漠北養的一只白狐,那一年北方戰亂,她最疼愛的白狐死在北蠻子的亂蹄下。看着這姑娘,她忽然覺得這她的目光和那白狐一樣透亮清澄。翠兒聽到她喊雪,以為小姐依舊記得她,一時激動,哭出了聲。

平靖侯握起桌上的茶杯就往這丫鬟頭上砸去,一個白色的身影閃過,接了下來。

剛出手趙嫣就後悔了,趙政眯起眼睛,眼裏有一絲驚訝。

世上所有的游戲都有他的規則,趙嫣第一次違背了自己的規則。她暗自嘆了口氣,知道在衆人面前讓平靖侯出醜會有什麽後果。

果然,刷地一鞭子打在身上,滿堂的人都怔住了。翠兒要逃走趙公不打,現在她不過接了個杯子,卻遭得狠手。

“父王……”趙旭從椅子上站起來。

那一鞭子揮得不輕,趙嫣也不躲,咬了咬牙,仍舊站在翠兒的身前,透過白衣,肩上是一道長長的血痕。她不解釋,緊握着茶杯,坦然地望着平靖候。

趙政站了起來:“知道我為什麽打你麽?”

“不知道。”

呼地一聲,又是一鞭子,這一鞭刷在她脖子上,白皙的皮膚上頓時溢出鮮紅的血。

“王爺…”翠兒向前撲去:“是奴婢的錯,不關小姐的事,要打就打我吧……”

就連最熟悉趙公的魏儇也糊塗了,趙公那麽疼這丫頭,怎麽這會兒不明就理地當着這麽多人打她,到底還是個小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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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下人,自身難保,居然還想着為別人求情。”趙政一腳踢在翠兒身上,她慘叫一聲,往後一倒,昏了過去。

“義父…”趙嫣轉過身:“她是燕白所要的人。”

“要我放過她?”趙政冷笑,忽然又是一鞭子揮在趙嫣身上,将她死死地打在地上。她的右手剛碰到地面就是一陣劇痛。

“你确定你要幫她求情麽?”平靖候果果問道,趙嫣擡頭看他,在那雙淩厲地雙眼裏看到不可違抗的信息。那是殺氣,她不是沒見過這種氣息,但這是第一次,趙公的殺氣,是向着她的。

“是,我要你放了她。”趙嫣突然冷冷說道,瑰紅的眼眸變得陌生。

“好!”趙政大喊一聲,提起馬鞭一次又一次地打下去。莫說是旁邊的下人們,就連侍衛也被平靖候此時的表情給吓住了,從來沒見過一個人打另一個下手可以這麽絕斷這麽殘忍,別提是個十一歲大的女孩,就是個漢子也經不住趙公的鞭子。魏儇最清楚趙政的輕重,聽這聲音便知道他絕對是認真的。頃刻間趙嫣身上已染了半片鮮血,她跪在地上,死死地低着頭卻不出聲,可誰都看得出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

“父王…你會打死她的!”趙旭沖口喊道,他從未見過父親這付模樣,這究竟是怎麽了?!

平靖候看了一眼趙旭,停了下來。

他緩緩地收起帶血的鞭子,再看此時的趙嫣,哪有平時的傲氣,只是一番狼狽。可是寧死也不求饒的個性,倒是和他自己一摸一樣。

“你們通通給我出去,把那丫鬟關進地牢。”

“是。”沒有人敢反對此時的平靖候,他簡直就像只殺紅眼的獅子,仿佛分不清是在戰場還是現實。

“你也出去。”趙政對兒子說。趙旭怔了怔:“可是…”

“走。”命令式的口吻,趙旭如何也不敢違抗。他看了看地上已是奄奄一息的趙嫣,猶豫着,走了出去。

整個大堂就只剩下平靖侯和被打得周身血痕的趙嫣。

一股無形的風暴在閉塞的屋子裏升了又起。

“站起來。”趙政喊道,聲音雖大卻已是平常的冷靜。

她輕咳了兩聲,目光裏分不清是冷靜還是怨恨。平靖侯坐了下來,與她平直對視。

趙政笑了:“真的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打你麽?”

“要我記得我是誰。”許久,她說,聲音很低,語氣卻不吭不卑。

“原來你還是知道的。”或許天下間最了解趙嫣的人就是平靖候,她和他小時侯一樣的倔強,一樣的桀骜,一樣的不知天高地厚,對這樣一個聰明地過了頭的孩子,若不壓下她的氣焰,她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是誰。

嘴裏彌漫着血腥,趙嫣有些昏昏沉沉,看着趙政的目光終于不像過去那樣尖銳:“燕白看上的人,真的是那個丫鬟麽?”她忽然說。

趙政臉色一緊,硬生生地搖頭:“不是。”

“那…是我?”她輕聲問。

趙政嘆了口氣,幾日前燕白來堯城,他特意将嫣兒送到浂京。誰料他從府上教書的師傅手裏看到一張趙嫣的畫像,開口便要用百萬黃金換得這小姑娘。“你才十一歲……”他黯然說道。

趙嫣睜大眼睛,退了兩步。

“燕白在宛南始終是我的心頭一患,不得不除啊。”趙公是何等自負之人,這一嘆,她立刻明了。

“義父的意思,嫣兒已經懂了。”

“你真懂了?”他看着她。

她咬唇一笑,笑得竟有些凄涼:“琴、棋、書、畫、暗器、毒藥、解藥、輕功……義父找人教我這些,怕就是為了這一天的吧。”

“如此重任,我也只敢交給你。”

趙嫣莞爾:“一切聽從義父的安排……只是那個丫鬟,今後可以交給我麽?”

“為何要保她?”

她的睫毛閃了閃:“她很像我死去的娘。”

一抹溫柔閃過平靖侯的眼角:“像…就留在你身邊吧。還有兩個月,這兩個月你依舊要去浂京朝聖,待到一切準備妥當,就要去宛南了。這件事,連趙旭也還不知道,你有心裏準備了麽?”

“是。”

“回去休息吧,找個大夫看看你。”

趙嫣艱難地鞠了一恭,退出房間。

“十奎!”待屋子空下來後,平靖侯喊了一聲,一個黑影從房頂躍了下來。

“大人。”少年跪地喊道。

“今後趙旭再要你做什麽荒唐事,不必聽他的話,好好監視趙嫣的這兩月的行蹤,宛南一行,你同她一起去。”

“是。”

他自顧摸了摸鞭子,狂略一笑:“婦人之仁……終究還是個小女孩……”趙政把玩着手中的長鞭,宛如是掌中逃不過的棋子。

只是這天下,究竟誰是誰的棋子,布局的又是什麽人,誰能說得清呢。

趙嫣站在走廊上,望着今日略顯黯淡的星辰,臉上的表情更加難以琢磨。深夜的這一出戲,除了這兩個同樣身在棋局的人,誰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直到很久以後趙旭才明白,他身邊的根本就是自己完全不能理解的兩個人。

此時他只是站在趙嫣的身後,默默不語。他隐約覺得這一頓打是他害她挨的。

這樣立着久了,趙旭見她神情恍惚起來。“我去叫大夫…”

“少爺。”她突然喊道。

趙旭一怔,從未聽過她這樣認真的語氣,不知為何竟覺得有些悲傷。

趙嫣轉過身,黯淡的月光下,連那雙原本耀眼的眸子也顯得慘淡。她上前了兩步,好像要說些什麽,誰料眼前一黑,竟倒了下去。

“喂!”趙旭一慌,接住了。這時他才發現她手上的紗布已是鮮血淋漓。看着趙嫣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色,趙旭的腦中一陣亂鳴:“來……來人啊!”他大聲喊道。

誰也沒想到趙嫣這一病就是三天。

平靖候三天不問朝政,從浂京找來十幾個禦醫為她診治。平日裏莊嚴地近乎死氣的趙府忽然忙碌起來,雖是挨了頓毒打,下人們也還是看出趙公對這小姑娘依舊疼愛的很。就連向來對她冷言冷語的趙旭,也對趙嫣表現出不同以往的關心。

三日後,同樣是深夜,退下高燒的趙嫣睜開了眼睛。

她怔怔着望着白色的簾帳,略顯消瘦的臉格外寧靜。

忙碌了三天的下人們都已經睡下了。她靜靜地起身,推開門,發現屋外的牆角邊竟坐着一個人。

戰士的敏銳讓趙旭立刻驚醒,他擡起頭,見趙嫣立在門口,淡淡地看着他。沒有戲谑,沒有嘲諷,只是這樣靜靜地看着他。

“你醒了?”他站了起來。

“我怎麽了?”

“你發燒,已經昏迷了三天。”

“三天……”趙嫣微微蹙眉,看得趙旭心裏一緊。可是這時她擡起頭,望着星辰蒼茫,突然笑了。

趙旭怔住了。他忽然覺得站在他面前的女孩跟從前有些不一樣,但究竟是哪裏不一樣,他也說不上來。這一次他們沒有争吵,也沒有相互諷刺,平靜地就像一對兒時好友。趙旭猛然想到,他們已經在同一個屋檐下相處了四年。

當人們習慣于一種事物,一種情感,就會潛意識地漠化為本能的情緒。自趙嫣入趙府的第一天,趙旭便将她視為大敵,可是她真的是自己的敵人麽?他突然想。

韶雲五十六年四月夜,趙嫣大病初愈,那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成就了今後一段奇異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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