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逃離】
破陽軍安頓宛南之後,大家開始猜測趙嫣會怎樣處理南宮光與那八萬大軍。不僅是破陽,如今還有那軒轅七族均注視着這個白氏後裔将作出怎樣的決定。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軒轅七族為知秋所勸入破陽,但他們的力量卻同樣為之增添了一份危機。百年來軒轅後裔安逸為生,出于秘術師天性的協調與依順,并沒有能夠争勝天下的人出現,加上軒轅知秋的控制,也不曾有人敢加入大陸上的任何勢力。但這并不代表他們沒有野心,從來沒有踏入天下的人,又怎會有征服天下的沖動,然而一旦看到,心境也不同了。
趙嫣接收軒轅族人的那天就将他們與破陽軍編在一起,相互制約,取其中最可信的人留在蘇壞身邊。
翌日清晨,她邊防走了南宮光,然後親自誅殺了那八萬大軍,這一天,整個山谷彌漫着血色。宛南的後山沒有設一個墳冢,正如那一年被平南王踏平的潮野,沒有人會記得戰敗的人,不會有人為他們超度。趙嫣走到河邊,獨自清洗着手上的血漬。這時軒轅知秋走了過來,淡漠地對她說:“你身上的味道很難聞。”
趙嫣心裏一緊,只是笑笑:“血的味道都是這樣,你知道死人的血麽?屍體的味道比這個還要難聞……”冬日的河刺骨的寒,盡在冰水裏,她的聲音不覺有些顫抖了。原來是這種感覺……剛才,她終于明白了玖葉所做的事,兒時為人裝殓屍體,見過太多的死人便以為自己不再畏懼死亡,但是真正殺人的感覺卻這麽沉重,血的沉重,殺戮的沉重,溪雲也好,葉也好,他們一直以來都背負着這麽多。真的是會叫人崩潰的感覺啊!“天氣……又變冷了啊……”她站了起來,轉移了話題。
可是知秋并不是一個知趣的人:“這種是交給将領或是其他人做也是一樣的,為什麽要親自動手……你這樣,就像是在責怪自己,然後去代替某個人一樣……”
趙嫣展顏:“這是我自己想要承擔的事,自信能夠背起這些東西也是我的一部分驕傲。”
“可是蘇壞不會明白,你這樣會讓他很難堪。”
“所以說我是個壞人啊……”她噙笑看着他,“最近你的話變多了,開始關心人了……這樣很好啊。”
知秋一怔,她擦幹手上的水,突然說:“最近我常常在想,為什麽軒轅的血統經歷了那麽多代還能流傳下來,所謂的監視者又是什麽,究竟是你在禁锢軒轅的血統,還是軒轅一族禁锢了你。”
他睜大眼睛,眼中閃過錯愕:“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她搖了搖頭:“只是猜測……不說也罷。”她看着他,“知秋,放自己自由。”她說完,靜靜地走開了。
放走南宮光,不是因為仁慈,只是永川族若真被姜池國打下,對鄰近的破陽将是莫大的威脅。蘇壞并未想到這一點,知道那個耀武揚威的丫頭被放走,還為趙嫣擔心了一把,可是幾個時辰之後他便聽到餘下的俘虜皆被誅殺的消息,更令他驚訝的是揮下第一刀的那個人居然就是——趙嫣?
“真的是你做的嗎?”蘇壞沖進她的房間質問道。趙嫣擡起頭,自然明白他所指何意:“是啊。”她平靜的答道。
“太殘忍了,那都是人命啊!”平日玩世不恭,那浮躁的面容下卻是一顆滾燙的心。
是的,是人命,趙嫣再清楚不過:“如果放走他們,他們還會來對付破陽,留下也必然是禍患,這對破陽都是危險的。”
“但是一次殺掉八萬人!他們也是有父有母,他們……”蘇壞頓了頓,“嫣兒,你明白的啊,這些你都明白的啊!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不跟我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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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嫣站了起來:“過去我做任何事,你都不會強求什麽,現在不能在信任我了嗎?”
“就是信任你才這麽生氣啊!”他上前拉住她的衣服,“就因為了解你,才不明白為什麽你要這麽做。發生了什麽事?你最近到底在幹些什麽?”
她拉開他的手,退了一步:“沒什麽,過去的游戲已經厭倦了,突然就想換一個玩法。“這是一場不能喊停的游戲,退一步,剩下的就只有死亡。
蘇壞怔了怔,那一刻他發現趙嫣的手冷得沒有溫度。“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她擡起頭,笑了笑:“沒有。”
蘇壞不會再問,他跑向處決南蠻的墳冢,漫山遍野都是來不及清理的橫屍,一個一個,都是一襲斃命,臉上還來不及寫下任何痛苦就已經死去。
為什麽要親自動手呢?有一句話趙嫣沒有說,她自信能夠讓人們不受任何痛苦而死去,可悲又可笑的自信。
那個時候蘇壞站在宛南的天空下,一時失去了方向。
成長意味着改變、謊言、疏離、不信任,最終只有逃離。
翌日蘇壞便離開了宛南。趙嫣懂這種心情,當理想和現實出現差距的時候,人就仿佛心口有什麽東西破開,沉悶的一聲,不露痕跡。但心裏的碎片,卻是如何也拼合不起。
“離開一陣子也好,接下來的事他怕是更看不慣了。”趙嫣知道知秋來到身後,便主動說。
“這樣好嗎?”
“不然你跟他一起去吧。”
軒轅知秋搖了搖頭,他知道這裏的這個人更需要有人在她身邊,“不要走玖葉的老路。”
“我明白的……”趙嫣莞爾,那笑有些沉,“我有自己的打算。”
“你最近是不是在研究秘術?”他突然問。
趙嫣眼前一亮:“是啊,那本書是好東西,解決了以前一些困惑了我很久的問題。“她的臉上閃爍着異彩。知秋怔了怔:“後天又要出征了,還是好好休息的好。”看上去,她已經有好幾天沒有睡覺了。
韶雲六十年,四月。原本為争奪大煊的諸侯戰亂越演越烈,将整個中陸拖入戰亂之中,由于軒轅後人之中七族的加入,各個蠻族的形勢也漸漸的起了變化。就在所有人不明所以的時候,只有一雙眼睛注視到了其中的深意。幾個月以來,總是有一個人在背後不動聲色的控制着大陸的變化,她甚至不會親自動手,略施小計便挑起了各個勢力間的紛争,就像是在下一盤算計精密得棋,步步為營,每一步都走得奇異精确,最後天下大勢皆落在她的算計之中。若非是知道了永川族的俘虜葬在破陽,公子淩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趙嫣會使出這樣的伎倆,高明,但是卑鄙,居然比他還要卑鄙一些,實在不像出自她之手。看着桌上她當日畫下的地圖, 公子淩後悔不已。一只蝴蝶煽動翅膀都可能引來百裏之外的一場風暴,何況是一個人,當初放走了像她這樣的人物,反而給自己留下了最大的威脅。可笑!
“大人在煩惱什麽?”身旁的明豔女子攀上他的胸口,“幾個月來逢戰必勝,可是大人的心情總不見好啊。”
“每戰必勝……”公子淩呢喃,對姜池果真是每戰必勝,多下了半數的領土,可是卻失去了半數的軍隊。相比之下漸漸得到軒轅七族承認的趙嫣,卻是大勢在握啊。軒轅後裔,居然不知道她還有這樣一個頭銜,短短數月便收複了這一群人,是算計人心,還是本性所致呢?
回想那日與破陽合作,放軍隊出關時最後一次與趙嫣會面,忽覺那女孩的身上多了點什麽,眼神那樣清澈,卻帶着刺骨的悲哀。突然間,他也有點明白趙政的感受。做了那麽多年義女,當真就不曾有過一點懷疑麽?多少有一點放過她的沖動吧。趙嫣這樣的人,一世難得遇到一個,若說他有什麽奇特的地方,那就是她的心太澄清,簡直像是經歷了萬事的歷練,帶着所有人最伊始的影子,卻又不是任何人。
“大人這種表情,是在想什麽人呢?”那女子撫着公子淩的臉,柔聲道。他笑了笑:“當然是在想你……”東陸大局已定,待趙嫣平定中陸以後,她會向湘淩國進攻麽?軒轅共是十二族,除了潮野,其餘四族是否也會投身破陽?秘術師,這種禁忌的職業,居然一躍成為世上最危險的力量。
宛南。
将在蒼辰子所寫的咒印與星辰萬物的計算方法反複演練,幾個月來,屋子裏已經被各種各樣的印記所填滿了。有與軒轅知秋對星相的準确預測,他們的進程非常順利,最近幾日,趙嫣整天呆在這個房間裏,沉迷在秘術研究之中。軒轅秘道雖然厲害,卻是在于實戰,就好像是幾百年前專門為了戰争所創的宗法。可是她想要的卻不是這種秘術。有一天,知秋無意闖入了這個房間,看到地上演算的痕跡立刻被震撼了。雖然有些生硬,但這與他六百年前所見的演算方法極其相似,而陣法的內容,更是讓他吃了一驚。
“趙嫣,你該不會……”
她擡起頭,看着他震驚的眼眸:“從小就有這個想法,現在終于掌握了最重要的細節,我想要試一試。”
“你知道過去有多少秘道家為此送命嗎?”
趙嫣展顏一笑:“那你又知道我的生命還剩下多少麽?”
知秋怔住了,幾日來都在觀察她的星命,她的命脈已經越來越微弱,果真是軒轅族人,繼承了這種血統的同時也繼承了短暫的生命。所謂追求宇宙洪荒,使用自然蒼茫的力量,事實上,不過是等價交換而已吧!雖然見過上百個這樣的族人,但是這一次他是真的很揪心,第一次開始有疑問。為什麽會有軒轅氏族?那麽危險的秘術為什麽總有人去繼承與追求?
“你應該發現了,最近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副作用也停止了,我想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她看着他,知秋握緊雙拳,他明白,這意味着——死亡!
“還差一點,就快要成功了……”趙嫣看向天花板的咒印,“一定會成功的,天下是,我也是,我是趙嫣,所以我不能輸。”
——你是趙嫣啊……除了我,你不能輸給任何人。
想起那個人,還有一雙碧色無邪的眸子,她閉上眼睛,帶着某種覺悟,“蘇壞現在在中陸吧?”
“他去了岐陽,他的故鄉,那裏現在不過是一片廢墟罷了。幾天前我去見過他,過了幾個月的普通人的生活,他說他以為會擺脫戰争與殺戮,結果看着那些被生存所困的人,更加迷惘了。”
“他是世子,生來就按別人的意願活着,為了向趙政複仇才步入天下。趙政死了以後,理所當然地失去了目标,沒有目标的日子很難過的……或許,只有破陽才是他的容身之所。他是,我是,大家都是。”趙嫣笑笑,“如果今後有人問破陽是建來幹什麽的,你們可以告訴他,是給那些無容身之處的人的。”
就是這麽單純的理由,可是,那份希望卻也是一份善良。
“再過一陣子,他如果還不回來你就去找他,告訴他這游戲我玩膩了,所以要走了,剩下的交給他了。”
軒轅知秋沉默許久,點了點頭,退出了房間。合上門的剎那,他看着屋內的那個側影,就像是一個好奇的孩子,在尋求世界的真理。幾乎忘記了,她也只是個小女孩而已……
三月的梨花開滿整個院子,樹上攀援着白色的曼陀羅,絢爛,卻短暫。
戰火,擴大何等容易,熄滅卻如此艱難。趙嫣明白所做的并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但她自信能夠做得更好,為天下拿到一個好的局面。來到世上的那刻便知道自己的命,她從不會去否認命運,掙紮,只是徒增煩惱而已。倘若世界真的那麽不堪,與其去掙脫,不如去承擔。至少,他們這些人都是按照自己的意願而活。
拒絕成長是在拒絕責任,可是每一天,看着自己身邊的人,她就想起曾經對映雪所說的一句話只要站在我的身後,我永遠會保護你。那時随口的一句話,竟叫人有着那麽深的期待,她想她是有那份責任讓這些人繼續走下去的。這是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事,即使做個罪人也好。天真的人如何極力否認都不能改變歷史踐踏在白骨之上的事實,和平那種東西,還有幸福,從來就不是靠呼籲出來的。
“我種下的只是仇恨的火苗,得到的卻是燃遍世界的戰火……”蘇壞坐在昔日岐陽的天山上,喃喃道。那個時候真的沒有想過,他們所做的事會帶來這樣的結果。其實如果不是他們,是另一些人又怎樣呢?沒有破陽,世界也還是一樣吧?千百年來,人類的歷程都是這麽走下去的。
某一天,他去了大煊,看到一個人在販賣一把碧色的劍,是被人從墓地裏挖出來的劍。循着那墓地找去,他在一片寂靜的竹林裏看到一塊墓碑,那上面寫着:淩溪雲,對不起……
一個月後,他回到宛南,在滿山的花叢中看到一個少女。她平靜的跪在一個墳冢前,在樹下擦拭着安放的不知為誰而準備的棋盤。
“映……雪……?”
那少女回過頭,有些錯愕:“蘇少爺……你回來了?”
“這是……這裏面是誰?”
她微微一怔,轉過身看着那盤棋,神色哀傷。蘇壞的心沉了下去,渾渾噩噩的便又離開了。
紅色的光芒在山谷綻放開來,趙嫣看着地上的痕跡,二十二道線,十個圓,當大陸還沒有禁止秘術的時候,秘道家們嘗試着用各種方法揭開宇宙洪荒的秘密,生命的意義,世界的究竟,曾幾何時,很多人為了這個答案付出生命。秘術原本就是為了這些而創造的,最後卻淪為人類争鬥的武器,失去了原本的意義。可是秘術并沒有錯,錯的只是人心。
她站了起來,看向青色的蒼穹,那個家夥,一定不是真的想殺淩溪雲吧。為了保護破陽,殺過太多的人,吞下太多的罪,所以才迷失了……葉,你終究還是不忍,還是善良的啊……
韶雲六十年,七月。姜池敗于湘淩國之手,東十九國如今已剩十六國,東陸終于平靜了下來。八月,破陽移師大煊,自相殘殺的諸侯們皆敗在趙嫣手下,玄陽、岐陽、中路大大小小的諸侯國盡敗,平南王一生的心願,最終還是落到趙嫣手中。
撻伐天下,摧枯拉朽。就像種植玫瑰一樣,減去損傷易弱的那份,才能讓主幹更好地生長。也只有這樣的犧牲,才能換來中陸的安定,破陽的安定。
十一月,大雪初降,趙嫣最後一次使用時空移動的秘術,她去見了三個人,分別是東陸霍陵,南陸南宮光,還有一直以來站在這紛争以外的西陸之首,也是曾經的軒轅十二族之首的赤真姜魂。
“是時候讓蘇壞回來了。”軒轅知秋說,“都不再是孩子了,為什麽還要鬧別扭呢?”
“我也知道,可是要我放下這份自尊,是很難的事情。”她笑了笑,說。
“你們是朋友。”知秋說。
趙嫣怔怔,微微一笑。不喜歡說一些肉麻的話,但是朋友這個字眼,聽起來依舊那麽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