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光影的盡頭】

“我以為我足夠了解你……這樣還不夠麽?”

她喃喃問道,卻并不苛求會有一個答案。

沉默了許久,玖葉才慘淡一笑:“沒想到這一天,竟來得這樣早。”

趙嫣握緊雙手,指甲嵌入掌中泛着殷紅:“給我一個解釋,我……會當沒有看到。”

他怔了怔,揚起頭笑了:“沒有看到?我會秘術?我要殺趙旭和十奎?那麽淩溪雲呢?你也能當作不知道麽?你這樣聰明,何必自欺欺人呢?”

一口氣哽在趙嫣喉中,她幾乎說不出話來。“為什麽?”她本能地問。

玖葉笑着搖了搖頭:“我以為你,一定會明白的。”

“為什麽?”趙嫣扯住青絲,一股紅光自中流向另一端。玖葉徒手将它扯斷,倒是逼得她退了一步。趙嫣傾下身子,指間在地上劃出一句文字,紅光閃爍,迷離的色彩飛奔向玖葉,化作腥紅的紅蓮之火。他雙手展開,勾結的指間形成一道水幕,水火碰觸,立刻蒸發在空氣當中!

真正的秘術師間的對戰,六百年來少有的場面。周愛燕驚訝于他對秘術的控制力,更甚的是他泰然的态度。不在乎,原來就是這種感覺,即使被發現了也不在乎,不是朋友也不在乎。葉,你一點也不在乎麽?她抽出了身上的刀,菊一文字則宗,刀口的寒光宛如她眸中閃爍的憤怒。

“你生氣了?”玖葉看着她,“趙嫣,你是在生我的氣麽?”

“是啊!不知道為什麽,有種想殺你的沖動。”她笑了,笑得沒有一點溫度。

玖葉回應看她的笑容:“失望麽?不是真的蒼辰子?”

趙嫣眸光一怔,胸口一陣沉悶:“你最大的失敗就是以這個人的身份出現,我是看着他死的,就在我面前。”

“可是你還是猶豫了,你還是懷疑過,從來沒有任何破綻的趙嫣,也只會為這個名字而動容,不是嗎?”他看進她的眸子,洞悉的眼神仿佛要将她看穿,“你不是一直相信他還活着麽?最初離開漠北,不就是為了找他麽?”

“我不是為了和你争論這個而來的……”她微微低下頭。

“那麽是為了淩溪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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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嫣咬緊牙關,飛身躍去抓住他的衣領:“你是故意的嗎?這樣提醒着我,是想激怒我麽?”

“我所做的事裏面,會讓你在意的只有這一件不是嗎?”他依舊是笑,那笑卻更幽深了。目光相對,趙嫣有些恍惚,他的眸子明明那樣清澈,卻透着一種至骨的孤獨,這樣的孤獨卻是僞裝不來的。她別開臉:“走,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她突然喊道,轉過了身,雙肩都在顫抖,“葉,你最好現在就走……我不是在威脅你,是在求你,難道你不明白麽?”

玖葉怔了怔,忽然笑了,他笑得泰然,但是在泰然的同時他搶過趙嫣手中的刀刺向腳邊的身體。昏迷中的十奎甚至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可是漸漸蔓延開來的血液卻證明了他的舉動!

“葉?”趙嫣将他撲倒在地,擡起的手卻又在半途停下了。

“他應該死的,他背叛過你一次,将來也會是你的敵人。”玖葉冷冷地說。

“這樣的事,你還做了多少?”

“多少?”他淡淡的笑笑,“太多,已經不記得了。第一次大概是七年前第一次來宛南的時候,你放走的那些燕白的舊黨,然後是宛南山群裏出來的一部分人,覺得不可靠的都被秘密處決了,再後來是蔣平那一站,真正留下的大煊俘虜只有三萬,其餘不願投降的都被我殺了,應該還有很多,需要我一一列出來嗎?”

“一直以來,破陽就是建立在這種殺戮上的麽?”趙嫣喃喃問道。

“是因為你太天真了,你所不能殺的人,只能由我來殺。”

一股涼氣凝在趙嫣的喉嚨裏,她怔怔地松開手,心口的某樣東西就碎了。不明白麽》其實她明白的,有些東西不是想不通,只是不願想。趙嫣不是蘇壞,她并不天真的以為破陽比別人高貴多少,所有的功業和勢力都是建立在殺戮和鮮血之上的。就算是游戲也好,當他們踏入這天下的那天起,他們的手上就沾滿了別人的鮮血。她是帶着這樣的覺悟去玩這個游戲,可是在心底,她希望她和她的朋友們所建的破陽至少是和其他人不同的。她沒有将不相幹的人牽扯進來,今後留給他們的未來也會多一分善良。可是玖葉的一句話,讓她看到了真實。這樣一路走來,背後所踐踏的生命将遠比她想象的還要多。

“遇到你之前我就開始學秘術了……”玖葉撐起身子,漫不經心地說,“雖然是玄陽世子,但我也只是個養子,皇室的秘密總是見不得人的。我父親天性風流,因此得了頑疾,根本不能生育,我的身上并沒有什麽皇族的血統,披着虛假的外衣,不會太高貴,也不會太低賤。對于玄陽,我沒有什麽感情,那裏的人對我來說太膚淺。你過去說,我是一個任性的人,自己不開心,便要天下人陪着我不開心,我想你說對了。我自己也記不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每次看着這天,總有股想将它撕裂的沖動。那不是恨,只是一種本能。”

趙嫣怔了怔,一樣,這種感覺,跟她是一樣的。

“那一年趙政弑君,奪下大煊政權的同時,也廢棄了友邦之約,攻進玄陽……”他繼續說,“我的賭注也是從那一年開始的。我僞裝成大人的模樣,用所學的秘術掌握了攻破潮野族結界的方法,千方百計地引着趙政南下。可就在那時,我聽說幾乎夭折的小世子南宮夢被一個秘術師給救活了。洛州和宛南漸漸有了不同尋常的跡象……“而那時的趙嫣初識南宮夢,她救了他,條件是幫助她除掉燕白。

“原本是要鼓動玄陽去攻大煊,讓戰火在中陸的土地上越演越烈,可是趙政比我想象中的強悍,真的順利拿下了潮野。戰勢結束後的第二天,我去潮野的廢墟尋找關于軒轅一族的遺跡,發現我失蹤的趙政追了回來,可是他找到的不是我,而是剛好回到潮野的你!“玖葉不會忘記那一幕,在屍魂遍野的焦土上,那女孩穿着一身白絨袍,淡淡的看這嗜血的天地,臉上竟是淡定的神情。那是怎樣一種悲憫的心情,他不能了解,然後趙政出現了,就是那一刻,發生了所有人都預料不到的事情。

“從今日起,我要你随本王姓趙,從此以後,你叫趙嫣了。“那個男人的一句話,改變了很多事情。

“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個世界上,也有跟我相同的人。也許那個人會理解我,也許我找到了很好的對手。“趙嫣低下了頭:“是因為孤獨麽……”

玖葉笑了,因為她是真的理解他,只是,還不夠。“我常常在想,你是為了什麽成立破陽的?你就像一個玩游戲的孩子,單純的玩着這種要命的游戲,你應該是明白的,所謂的戰争,原本就只是當權者的游戲,它沒有明确的結束規則,只要戰鬥,只要還互為敵人,直到一方毀滅為止。可是你只是明白,卻沒有這種覺悟,你放過的人太多了,信任的人也太多了,你甚至從沒将任何人當作你的敵人,包括趙政。如果只是想勝他,那麽勝了這個人之後,你預備将破陽怎麽辦呢?”

趙嫣淡淡地說:“沒有想過,至少過去沒有。”

“因為你什麽都不在乎,在你的心裏,除了那個叫蒼辰子的人什麽都不在乎。”提到這個名字,玖葉的聲音突然沉了下來,“你提過一些自己在漠北的事,所以我查到你的身世,也知道了一些關于軒轅一族的傳說,然後在洛州散步了有軒轅後人出沒的訊息,并不是真的想讓軒轅知秋殺你,不過是想制造一點麻煩。可是,你居然将他招募到破陽。”玖葉自嘲地笑笑,“你就是有這種能力,讓所有人死心塌地的跟你走……我不甘心啊!為什麽就連我自己也喜歡上這樣的生活?喜歡破陽,還有……”他頓了頓,突然問,“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南宮夢告訴我,不要太相信自己的運氣。我想是因為一直有人在背後制造了破陽的運氣。”能讓破陽屢次勝利,總是需要一些手段的,同時它也會伴着一些犧牲,這是趙嫣不會去做的,只要她覺得沒有必要的事都不會去做。可是玖葉會,因為他有這樣的覺悟,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這時代的規則,并去把玩它。

“從我們踏入天下的那一天起就不能回頭了,要達到目的,犧牲是必然的。你不是不明白,只是做不到,因為你根本沒有目的。”他問,“破陽對你來說,究竟有什麽意義呢?你根本不在乎它,你帶着這麽多人走上這條路,那一天你不感興趣了怎麽辦?給蘇壞?給我?趙阿姨呢,不是所有人都玩得起這種游戲的,他們要一個新的世界,他們信任你。”

“我也信任你。”趙嫣看着他,淡淡地說,“可是你殺了淩溪雲。”

玖葉怔了怔,往後退了一步:“是,我殺了他……”他看着自己的雙手,那是一雙沾滿鮮血的手,“就像當初所想的那樣,趙政完了,破陽也陷入絕路,戰火将會燃遍世界,我可以毀了這一切的,既然你不在乎,那麽我就毀了它……”可是他做了一件多餘的事。用了蒼辰子這個名字,因為他想看一看,當趙嫣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将是什麽表情,他開始玩一個引火***的游戲,漸漸的不能自已,然後他犯了一個錯誤……

“為什麽不能放過他?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可是溪雲到底做錯了什麽?”趙嫣按下刀,冷然問道。

“因為我嫉妒他!”玖葉笑了,因為他嫉妒這個和趙嫣最親近的人,嫉妒他叫她小嫣,“我從來就沒有将誰當過朋友,只要能達到目的,殺掉任何人都無所謂。”

夕陽西下,在沉郁的地面拉出長長的光影。趙嫣展開眉睫,或許是明白了一切,或許什麽都沒有明白。

“破陽……我們,真的讓你那麽痛苦麽……”她喃喃地說。

玖葉胸口一緊,抽出身上的劍:“你現在才知道,已經太晚了。”

她閉上眼睛:“你剛才說,以為是我的話,一定會了解你的……我也是,我以為是你的話,一定會明白的。原來我們都不懂,有些事情不說出來的話,永遠都沒辦法了解。”她擡起頭,“你到底想要什麽?又在煩惱些什麽?這些話我從來就沒有問過你,我以為我會了解,可是很多事只靠算計是得不到結論的,這麽簡單的道理,結果我們都錯了。”

就像是光和影的兩端,他們如此相似,背道而馳,卻是走向同一個目标,相互提醒着不要走錯路,如果走錯了,拉一把就好了,這樣看着彼此,承認了彼此,可是他們都忘了,人與人之間,如果不說真話,永遠不能真正的去了解。

趙嫣錯了,玖葉也錯了,有些東西一旦錯過了,就永遠也回不了頭。他揚起劍:“那麽,你該為淩溪雲報仇了。”

她的手動了動,本能地搖着頭。玖葉的目光冷了下來,異常的血腥:“我會繼續下去,也許是蘇壞,也許是軒轅知秋,然後是破陽,然後是天下。既然我得不到幸福,所有人也都不能得到,這樣可以嗎?”

趙嫣看着地上滿身是血的十奎,神色淡然。不要去恨,除非你有玉石俱焚的決心,一時的意氣,往往先輸掉自己……可是她的心平靜不下來,當他們持刃相對的時候,無論是玖葉還是趙嫣,他們都不可能再平心靜氣。玖葉笑了,他迎風而上,那神情似乎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趙嫣怔了怔,撚起一根長發揮向空中,一根長發頓時變為千道細絲飛旋在風塵之中,它們纏向玖葉的身子。他沒有閃躲,正是迎着趙嫣而去的,臉上的神情似要赴死一般。趙嫣怔怔地退了一步,她是怕了,往日的回憶自腦中閃過,竟有種生死契闊的悲涼。

突然玖葉劍鋒一轉,朝她背後奔去,看着他變得殘忍和血腥的眼光,趙燕不由自主的依刀而去!那一瞬仿佛就是一世一生。

——你是?

——在下玖葉。

——趙嫣。

——你好,小嫣!

睜着空茫的眼睛,仿佛又是當年,那絲絮般魅惑動人的聲音依稀還在耳邊。他癡癡地笑着:“小嫣,你終究還是出手了……”

帶血的青絲将他們糾纏在一起,菊一文字則宗穿透他的心肺,而在他的後面,是依舊昏迷的蘇壞。趙嫣顫動着雙手,鈍愚的痛傳遍全身,她這樣聰明,為什麽竟會犯下這麽低級的錯誤?玖葉那一擊雖是向着蘇壞,可他又怎麽會對他出手?她居然信了,居然真的出手了?因為淩溪雲的死,他竟相信玖葉會殺蘇壞?

“人的本能,不一定是最正确的,卻是最真實的,最終還是被我算中了啊……”玖葉松開握劍的手,微笑着撫上趙嫣的臉頰,“現在你的眼睛裏,只有我一個人……”

“葉……”她倉皇的拉住他,“葉?”

玖葉全身是血,卻依舊笑呵呵的看着她,十幾年來,這樣單純的笑容卻是第一次出現在他的臉上。他往前傾了一點,印着那雙深紅的眸子:“繼續天真下去,你就什麽也保護不了了……不要死在自己的游戲裏,你是趙嫣啊……除了我,你不能輸給任何人……”

仿佛被一盆涼水浸了全身,趙嫣突然就懂了,他在提醒她,他在用他的生命提醒她啊!

“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告訴我啊!”她抓住他的手,生怕他就此消失。

玖葉淡淡地笑了,看着被她緊握的那只手:“我以為我早已經告訴你了……我勝了,但在之前,我是輸了啊……”他攀着她的身子倒了下去,趙嫣沒有動,怔怔地站在這天地之間,大地一片蒼茫。

——你這樣什麽都不在乎的人,可曾有什麽特別的人記挂在心裏?

——除了你,還會有什麽特別的人嗎?

趙嫣松開手,任他孤單的倒在她的腳邊。玖葉靜靜地閉上眼睛,依稀想起淩溪雲死前的那句話,如果我殺了你,她會傷心的啊……原來他一直都錯了,她其實是在乎的,一直以來放任他去做,只是太過信任他。這女孩看似不在意,卻是比任何人都看重他們啊!

一道驚雷響過天際,軒轅知秋緩緩走來,趙嫣依舊立在原地,不覺已是冰霜滿身。

她回過頭,目光空洞地望着知秋,然後她笑了,那笑顏竟和玖葉有幾分相似。知秋一怔,突然有些揪心。可是趙嫣什麽也沒說,回過頭就走了,她抛開了玖葉和蘇壞,緩緩走向街道的盡頭。當她經過趙旭身邊的時候,突然頓了頓,從衣服裏掏出一塊暖玉扔到他身上,然後消失在黑暗當中。

已是正午,蘇壞渾渾噩噩的從夢中驚醒,耳邊傳來一聲馬蹄,身子有些颠簸,頭也更痛了。他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躺在一輛馬車裏。趙嫣熟悉的笑容傳了過來,他撐起身子,見她拿着一本書,似乎是發現了什麽,邪邪地笑着。

“這是哪裏?我怎麽了?”

趙嫣放下那本茶經,沖他笑笑:“你已經醒了啊,我們就快要到宛南了。”

“宛南?”他一躍而起,猛地撞上車頂,“痛!我們不是要去邑國麽?怎麽跑到宛南來了?”“邑國?已經打完了,十幾天前姜池就跟永川開戰了,破陽現在正要去對付永川呢!“她漫不經心地答道,依舊是一副慵懶的語調。

“十幾天前?你在開什麽玩笑?我不過睡了一會兒,怎麽就十幾天了?……等一下……“他敲敲頭,”我怎麽會睡在這裏的?我不是跟玖葉去找十奎了嗎?”

趙嫣的笑容頓了頓:“是啊,那個時候趙旭向你下毒,你已經昏迷了整整一個月了。”

蘇壞睜大眼睛:“一個月?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等一下再慢慢告訴你,軒轅一族的同伴就快來了。”

蘇壞又是一愣,越發奇怪,他只不過睡了一覺,卻好像過了半生,他不知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麽,突然就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到底,他錯過了什麽?

“不要告訴他,他永遠不必知道。”

軒轅知秋皺起眉頭:“這樣好麽?”

“沒什麽好不好的,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趙嫣頓了頓,突然看着知秋,“你什麽都知道,以前玖葉是不是也對你說過同樣的話呢?”

知秋怔了怔,沒有回答。

——不要告訴趙嫣,如果知道我殺了那麽多人,她一定會苛責自己的。

韶雲六十年,一月。

永川族與姜池大戰,顧此失彼的南宮光最終慘敗給破陽王趙嫣。軒轅十二族中,竟有七族偏向了破陽,成為破陽有史以來最大的一股力量。

一月十三日,趙嫣親自帶兵回宛南,将南宮光與其麾下的八萬大軍困于城內。

望着城頭上驚世絕才的少女,南宮光顫抖的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給她,屈辱的淚濕了甲胄。

這樣徹底的敗,真應了兄長的那句話,有生之年,只要趙嫣還活着,永世不可與破陽為敵。

“趙嫣如晤:

南宮一生,僅摯友一人,自從相識,畢生不忘。奈何身世弄人,天人相隔,悉數相見,珍之如饴。所憶當年,我期願撻伐天下,摧枯拉朽,然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吾将不久于人世,此殘生為你所救,雖痛不悔!吾妹魯莽,若此後她遷怒于你,心系中原,破陽必當懲之,無需顧慮吾等。知你如我,知我如你,自此以後,汝願皆為我意,汝之所望,即便九泉之下吾信之随之。

為我珍重!

南宮上”

将那張羊皮紙握起又展開,趙嫣低下頭,潸然淚下。

知你如我,知我如你,撻伐天下,摧枯拉朽,如你所願,又有何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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