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終】
“只是一紙條約而已,局勢雖好,成就的也只是虛假的和平。但只要破陽足夠強大,便能夠繼續下去……”趙嫣笑笑,天真地笑。她想她是有天真的本錢,最後勝出的,摯友她而已啊!
她勝了,可是她真的勝了麽?也許,勝負早就不重要了……
二月,宛南的天依舊空曠廣袤,不似大海的包容,而是一種放肆。就如宛南的人一樣,天大地大,沒有真正管得了他們的人,也沒有真正在乎他們的人。
軒轅知秋放下算籌,微微嘆了口氣:“真的要這麽做嗎?”他的語氣格外地憂傷。
趙嫣低下頭,幽幽笑道:“很有趣,不是嗎?”她看着地上複雜的陣法,紅色的瞳孔閃爍着淡淡的光彩。
“知秋,如果是你,會選擇執着的死亡還是卑賤的求生呢?我常常想後者才是真正的勇氣。可是以前有個人對我說,我本就該驕傲地活着,任性也好,我總要試一試的。我相信自己的選擇,這一次不可以輸,我期待雙贏。”
“是玖葉給了你這樣的決心?”
她莞爾一笑,卻沒有回答。轉過身看着知秋,想起第一次見面時連哄帶騙的将他拉入破陽,那時的他們,真的很自在……“己所欲,求不得……”她喃喃道,“現在我才明白,求不得,是因為沒有珍惜……”趙嫣淡淡地笑着,說,“我可不可以抱抱你?”
他愣了愣,點點頭,然後趙嫣就真的撲向他懷裏。知秋撫着她的肩膀,忽地升起一股極致的悲傷。還來不及思考着片刻的情緒,趙嫣就擡起頭,看着不遠處漸進的身影,展顏:“他來了。”
自浂京趕來的蘇壞幾乎是飛奔道兩人身旁,拉住趙嫣的衣領:“你要幹什麽?”一個月以來,她丢下破陽的一切給他,自顧自去研究她的秘術。他心裏隐隐的擔憂,在昨日他們兩人失蹤後完全爆發。“你是不是又有什麽我不知道的打算?是不是又隐瞞了我什麽?為什麽我在溪雲和玖葉的墳裏看不到他們的屍體?為什麽你突然跑回宛南?”
“你一次問這麽多,我總要組織一下語言才好回答啊!”
蘇壞氣急敗壞的松開手,鎮定下來,這才發現他們所站的地方竟是那一日永川八萬俘虜被誅殺的墳場,舉目望去皆是白骨,一陣濃郁的妖氣回蕩在空中。他怔住了,看過太多的殺戮,卻不曾見過這樣陰郁的墳場,紅色的怨氣肉眼可見,枯萎的草間沸騰着死者的絮語。簡直……簡直就像是一群不得安寧的冤魂,經過整整一年的時光,非但沒有平靜下來,反而成為這種讓人恐懼的存在。“為什麽……會這樣?”他的背後流着冷汗。
“我把它們的靈魂封印在這裏,一年以來,終于都成了怨靈。”
轟的一聲,蘇壞的腦袋炸開了:“為什麽要做這麽殘忍的事?”
“我想要做一件事。”她看着泛紅的長草說,“在我學會領悟軒轅秘道以後,我常常劃破空間而行走,穿行千裏,因此能夠輾轉在堯城、宛南之間不被人發現。我自己也不知道這種法術的極限在哪裏,如果能夠運用得更好,應該是可以穿越時空的。這種打破常規的法術一直以來都在秘術師間所嚴禁,但我想要試一試。如果我能回到過去,說不定可以把玖葉和溪雲帶回來。”她微微一笑,“你知道秘術師的能源來自哪裏嗎?是人的精神。人類的黑暗面,恐懼、憎惡、貪婪,還有死人的靈魂,人死後,靈魂就會從世間消失,但是如果成為秘術師的能量并得到使用,他們就會越過蒼茫的界限到另一個世界去。”
“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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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嫣看向天空:“是另一個世界。很早以前就有這樣的說法,我們所在的大陸和蒼茫洪荒并不是惟一的世界,這個世界是存在着界限的,我一直想要到那裏看看,看看世界究竟是什麽樣子的,看看人生的究竟。如果我能穿過這條界線回到過去,一定可以改變些什麽的。”
蘇壞怔怔的看着她:“你的意思是……你要離開?”
“如果成功,我還會回來。”
“如果失敗呢?”
趙嫣笑笑:“那就陪這些怨靈一起消失。”
“嫣兒!”他按住她的肩膀,“你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軒轅知秋開了口:“她不是開玩笑。六百年前的确有一些秘術師做過這種嘗試,雖然迄今為止沒有人成功。而我這永生的生命,也是軒轅一族的長輩用上百條活生生的人命換來的,所以軒轅的血統才遭到禁锢,每一代只能傳承到一個人身上。秘術之所以遭到禁滅,恐怕就是因為太過殘忍。”
“可是也只有秘道家才有勇氣去窺探宇宙洪荒的秘密,相比人類忙碌一生不知為何,他們更接近人生的目的。”趙嫣接道。
“我不管這些……”蘇壞打住他們,“無論如何讓這是有危險的是不是?如果你是要離開我就不許,我已經沒有溪雲和玖葉,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她看着他:“我也不能失去他們,所以我要把他們找回來。”
是為了他們?蘇壞頓時明白了,從那一天起,她就有了這樣的覺悟。“是為了他們麽?”
趙嫣搖了搖頭:“也是為了我自己,這是我一生最想嘗試的事,因為我是一個秘術師。”
“那我怎麽辦?你要丢下我一個人嗎?”
“你還有破陽,還有天下,還有責任……你會是最優秀的帝王……”她頓了頓,又說,“你還要幫我找到我弟弟……我只有這麽一個親人。”
蘇壞睜大眼睛,心口被什麽猛地震了一下。趙嫣嘆了口氣:“走了。”
“嫣兒!”他怔怔地拉住她的手,“不要,我不許你走,你怎麽能這樣?你……”他惶恐萬分,語不成句。
趙嫣看着他,神情忽然變了:“蘇壞,你是真的不想我死麽?”
“嫣兒……”
她笑了,在他耳邊輕輕地說:“要記住,古往今來,帝王都是用來給人刺殺的,善待破陽,不要死得太難看……珍重!”她松開手,蘇壞的臉色變了,他惶恐地退後了一步,神情異樣。
趙嫣走到崖邊,看向蒼穹,仿佛看透了一切,雲淡風清。
他勾起食指,指間劃出一道血口,鮮血如細絲流下,落到地上。
臭和尚,我的游戲要玩完了,你是真的死了,可是我不想死,我要把他們找回來,我要知道這一切的究竟,我要知道人生的究竟……如果這世界真的有界限,那在那界限的盡頭,一定能找到答案。
“至少,等待着你的那個人,一定不會令你感到寂寞。”公子淩是這麽說的,而她,相信這一點。
可是,心裏為什麽會痛呢?
仿佛是得到召喚,滿山的魂靈開始沸騰,妖熾的紅光盤自那複雜的陣法升起,在山間咆哮着。妖光的邊緣,無數的怨靈猙獰地探出頭來,無形的觸手仿佛是要抓住什麽。蘇壞一怔,踉跄地退了一步:“嫣兒……”他落魄地叫道,軒轅知秋按住他的肩膀。
趙嫣展顏一笑,雙眸閃爍着慘淡的光彩,她開了口,先是地念,後來變為吟唱,剎那間,整個人近乎包裹在這團紅色的光暈之中。
突然,長草後湧出一道身影,一道寒光飛速閃過。蘇壞當即變了臉色,霍然起身,哪知那紅光像結界般攔住他的身體。
那一把劍直直的刺入趙嫣的胸口,她輕挑眉頭,右手握住了劍刃,可劍尖卻是早已沒入她白色的衣衫。
天曉十九式,是平南王趙政一生的絕學,那個畢生按着父親軌跡生活的孩子,卻第一次創出了自己的招式。
“趙旭——”蘇壞瘋狂地喊道,那人仍是緊握着自己的劍,微擡起頭,陰沉地看着趙嫣。
“少爺……這一次你倒是學乖了……所以我說,想要除掉我,光靠些小伎倆是不行的……”她說。
趙旭咬了咬牙,望着她握着刀口的手:“承蒙提醒,這一次,我成功了。”
趙嫣的唇角溢着鮮血,但她依舊是笑:“成王敗寇,我并不欠誰的……”
“就算你不欠天下人,你總還是欠我的。”他的眼中一陣空茫,持劍的手也變得無力,“最後,是我勝了……”他仿佛又變回那個與她争強好勝的固執的孩子,喃喃說着。
趙嫣揚起眉梢:“然後呢……你又得到了什麽?”
他怔住了,一句話宛如一塊冰,讓他的心立刻冷了下來。他看着刺入趙嫣胸口的劍,又看着她毫無情緒的眼神。殺了她,他得到了什麽?什麽也沒有……自趙氏被滅族的那日起,他苦苦追尋着這個身影,只想殺了她,卻從未想過殺了她後會怎樣。他沒有了父王,沒有了家,唯一支持他活下去的,就是要殺了這個人的新奶奶。他終于做到了。可是為什麽一點也不開心,他看着趙嫣蒼白的臉色,為什麽一點也不開心?
“真可憐!天下這麽大,卻總是将自己關在籠子裏……”趙嫣收手将劍尖拔了出來,霎時鮮血四濺。趙旭呆滞地注視着那紅光,耳邊回響起她剛才的那句話。籠子?是父王,那個愛着先皇寵妃卻與自己的母親在一起的男人。他一生都在求得那個男人的疼愛,像是為了自己,又像是為了母親,從小到大,都在為他而活。可是他死了,他卻又掉進另一個籠子,将自己禁锢在仇恨之中!真可憐!趙嫣戲谑的話叫他痛不欲生,他突然猛地将頭撞向地面,伸出手想再靠近那個身影,可是地上的陣法得到血液的滋潤反倒越發振奮。整個山谷都在咆哮,那聲響如同一曲高亢的鎮魂之歌。蘇壞歇斯底裏地往前追去,軒轅知秋不再攔他,只是靜靜地閉上眼睛。
仿佛是回到衆神開天地的那一刻,那怨靈突然往回奔去,落到地面,被那陣法一一吸附進去。趙嫣捧着胸口,臉色蒼白地跪倒在地上,用沾血的食指在地上寫着什麽。
山谷的另一頭,那樹下的墳冢邊的棋盤被大地震動,棋子散開,落到這殘局之上,竟顯出另一番局面。風的盡頭,東陸的首府內一個俊朗的男人擡頭看向天空,滾滾黃沙之中的赤真,城堡內那位高深莫測的老者忽而嘆了口氣,時間就此停頓了。沒有人發現,但歷史上曾有那麽一刻,這世界所有的一切在趙嫣的眼前停住了。四周一片寂靜,她聽到臭和尚在笑,回憶中那個親人般寵溺的笑容……碧色眼睛的男孩吵着要喝桂花粥……俊秀的少年将憂郁的眼神藏在散漫的外表之下,看着她,微微一笑……
趙嫣也笑了,閉上了眼睛,那一滴晶瑩紛亂了三千世界——
“嫣兒……”
空洞的聲音在山谷間回蕩,蘇壞站了起來,那地方什麽也沒有,原本妖風熠熠的冢地,竟又恢複了過往的澄清。天空依舊是靜谧的藍,仿佛一切都沒有改變過。
憎惡與喜歡,其實往往只在一念之間。趙旭睜着充滿血絲的雙眼,忽地雙手抱頭,痛苦地咆哮大哭。突然他拔起劍瘋狂地揮舞起來,似乎要将這一切的不平撕破。他猛地沖向一旁的蘇壞,蘇壞的臉色也變了,他反手從身後抽出自己的折扇,一揮之際竟有幾道晶瑩的鐵片從中蹦出,如柳葉般滲進趙旭的身體。
他怔怔地倒下,側臉躺在地,空洞的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麽。蘇壞退了兩步,看着趙旭望着空蕩蕩的山谷,那神情仿佛是明白了什麽,突然笑了,笑着合上了雙眼。
蘇壞回過頭,發現軒轅知秋早已經不在了。風吹起沙塵滾向空中,像是在訴說些什麽……他四顧望去,天大地大,仿佛就只剩他一人。
午夜。
金銮殿內閃爍着微弱的燭火,一個頹喪的身影将自己包裹在黑暗中,陰沉的臉上顯現出詭異的神情。他像是在笑,卻又像是在哭,一時間無措的臉竟變得猙獰。
你知不知道,古往今來,帝王都是給人刺殺的……
他突然站了起來,一手将柱上的長簾拉扯下來,雙手将它撕得稀爛。
“趙嫣……你當真是什麽都知道嗎?”蘇壞忿然問道。那雙毫無心機的眸子竟彰顯着狂怒與憎恨,完全不似過往的單純。
“軒轅知秋!”他坐在金銮寶座之上,冷冷喊道,“你一定在這裏吧?”
短暫的沉默以後,那個漠然的男子走了出來,看着坐在大殿上方的那個少年:“你終于還是得到了,破陽,還有天下……”
蘇壞面無表情:“我知道他早晚會将這些交給我。”
“但是對你來說,還是早了一點吧?”
蘇壞的聲音沉了下來,眼神中閃過不易察覺的痛苦:“我沒想到她自己會去送死。”
“送死?”知秋垂下眼簾,“将趙旭安排在身邊的人不正是你嗎?第一個是淩溪雲,第二個是玖葉,最後是趙嫣,你騙了所有人,利用了所有人,最後得到了你想要的。”
“不,還沒有!”他擡起頭,望着空蕩蕩的天花板,聲音有些悲涼,“破陽并沒有得到天下,她就走了啊!”走了,也許是死了,所謂的另一個世界以及穿越時空不過是秘道家的一個夢想罷了,又怎可能是真的……她也許在挨了趙旭的那一劍就死了。
“究竟是為了什麽呢?喪國的仇恨?還是對趙政的仇恨?”
蘇壞一聲冷笑:“是我的野心,僅此而已。”
軒轅知秋沒有太多的驚訝,六百年的人生,他看過太多的人,世上所有追求黃圖霸業的人,都是為了一己欲望,像趙嫣與玖葉那樣天真,反倒是異類。只是……“你想要天下,應該自己拿。”
“我沒有玖葉的聰明,也沒有嫣兒的運氣,那個時候的我根本不是趙政的對手。但是她不同,她有那個能力,只要她想要。”
“所以你利用她,從一開始接近他們就是有目的的。”知秋微微皺眉,“好深的心機,處心積慮,步步為營,甚至為了防我的讀心術,連平日所想也沒有一絲纰漏。”
“我不會像她那樣,總是将自己暴露在陽光之下,你們都太容易相信人了……”
“她确實不如你精明。”知秋說。
蘇壞的臉色倏地一沉:“她未必是最精明的那個,但卻是最聰明的……”他低下頭,神情恍惚,“你們不會明白,作為一個小小岐陽國的世子,從小到大我承受的是怎樣的屈辱。大煊為中陸之首,每一年從岐陽所要的供奉幾乎耗光我們國庫內所有的財物。人人都以為皇族是光彩的,但對于一個已經沒落的皇族來說,我們的尊嚴連狗都不如。他們的臣民可以吃飽穿暖,我們的族人卻要挨餓受苦,每一年的災荒,岐陽都會因為得不到救援而失去活生生的百姓,那個沉迷女色卻依然被人稱頌的煊皇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終于,平靖侯造反了,比貧乏更糟糕的是,那個野心勃勃的男人将岐陽作為他一統天下的第一個踏腳石,你能想象麽?那一年他只帶了三百精兵就踏平了我們整個城池,我的國主……我父王……為了保命跪倒在趙政的面前,将自己的女人送給他以求偷生。那時候死活都不願下跪的我被趙氏的士兵痛打,眼睜睜的看着拼死護我的母親被趙政踩在腳下……趙政為了我一時的倔強居然繞我一命,他說我夠膽識,有自尊,但是臉上分明是在嘲笑。自尊心有什麽用?一個連保命能力都沒有的孩子談什麽尊嚴,他只要一個手指就可以置我于死地。天知道當時我有多害怕,一個趴在那裏哭了一整夜,昏倒後還不斷地重複着被人砍殺的惡夢……那時候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要想像個人一樣活着,就要比所有人都強。”他褪去了他平日的玩世不恭,繼續道,“後來我做了質子,我先遇到的人是玖葉,但是直到趙嫣出現,我才真正有機會靠近他。玖葉很聰明,但卻不可捉摸,我沒有辦法控制這樣的人。但是嫣兒不同,她沒有野心,整個天下在她的眼裏不過是一場游戲,一個棋局,若她認真起來,恐怕整個神州大陸都是她的囊中之物,可是她偏偏什麽都不在乎……也好,至少得到一切之後,她會因為不在乎将一切拱手讓給我。我知道這是我最好的機會,想要跟她合作取得她的信任又那麽容易,不過說一聲我們是朋友,她居然就将宛南的一切全部告訴了我。更讓人振奮的是玖葉也加入了,他心甘情願在趙嫣之下,除了謀略還有手段。他跟嫣兒不同,即使是無還擊之力的人,只要威脅到破陽的存在,他都會毫不猶豫地除去。我知道他在保護誰,他喜歡趙嫣,從來沒有任何破綻的玖葉唯一的弱點就是嫣兒!但這個弱點也足以致命。那一次我知道了蒼辰子是嫣兒最重要的人,所以我在他面前屢次提到他的名字,他居然冒充蒼辰子跑到了趙政的陣營。明明是想毀掉一切的人,卻還是在暗地裏幫着破陽奪得關鍵的勝利,我知道他是想看看趙嫣對于那個人的反應。”他頓了頓,又說,“有一天淩溪雲來找我,他懷疑蒼辰子就是玖葉,我說他可能會傷害嫣兒,他就真的跑到浂京去殺玖葉了,為了趙嫣,他是什麽都肯做的。你們都這麽疼她,玖葉、淩溪雲、還有你!”他指向知秋,“你是軒轅一族的監視者,居然也願意跟着她胡鬧。”
知秋看着他:“我沒有違背我的原則,但也想做一次符合自己意願的事。”
“她是故意的吧?從那個時候她就猜到了,所以故意讓軒轅氏族加入破陽,我既不是軒轅後人又不是秘術師,即使她死了,我未必能夠控制好如今的破陽。她就是這樣,明明什麽都知道了就是不說,故意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
軒轅知秋居然笑了,他的笑讓整個大殿的空氣冷了下來:“不要自欺欺人,若真的有意對付你,她不必算計,即使不去算計她也有那個能力,你心裏明白的。你不是什麽都算計好了嗎?只等趙燕拿到天下再丢給你,你甚至算好了玖葉會因為自責而求死,算好了趙嫣只有在淩溪雲出事的情況下才會與玖葉有沖突。你很精明,不想他們沒有欲望,你為了達到目的可以讓自己不擇手段。但你終究還是怕她的,所以才找回了最想殺她的趙旭。”
“她認真起來什麽什麽都做得出來,我要給自己一個防備,但我并不想這麽快要她死。可以的話,我可以隐瞞一輩子,利用她一輩子,我要她拿到天下,然後讓我去改變它。可是她平定了大陸的所有戰事就一走了之,有那個合約在,我就連一點退路都沒有了,她是故意給我這樣的破陽,讓我看着天下,卻又偏偏得不到!”蘇壞深深皺起眉頭,刻意壓抑着自己的真實情緒,雙手禁不住微微顫動。
“合約和承諾在大陸上是最薄弱的東西,你要想違背,沒有人能阻攔你,你大可以憑自己的雙手取下這神州。”
他自嘲地笑笑:“難道你還打算将破陽和軒轅七族交給我?”
知秋沒有否認:“這些東西都不是我的,由不得我來決定,但是趙嫣最後是将他們交給了你。你有這樣的覺悟,也有這樣的手段,你會是最優秀的帝王……”
“優秀?這算是施舍嗎?我處心積慮,背叛了那麽多人所追求的東西,最後竟還是她施舍給我的!”他的眼角泛着真實的淚光,是恨?是悔?誰也說不清。
“古往今來,有多少帝王的權勢來得光彩?歷史不會記住那個過程,它只在乎結果。成王敗寇,你不欠誰的!”他的語氣突然變了變。
蘇壞低下頭,胸口一陣絞痛。
——你還有破陽,還有天下,還有責任……你會是最優秀的帝王。
……成王敗寇,我并不欠誰的。
他明白的,她最後的那些話,不僅是對趙旭說的,也是在對他說的。
“然後呢?你又得到了什麽?”
蘇壞身子一僵,好像又聽到這個質問,一時間有什麽東西在心中崩塌。他痛苦地抱住頭,跪倒在地上。
軒轅知秋看着他,神情也暗淡下來。曾經,他看着凡世的歷史興衰卻不曾融入其中,惟一一次的投入卻令他迷惘,人之初的單純欲望,最後卻演變成背叛與逃離。人生的糾葛與矛盾,誰又曾真正跳得出去呢?以為自己算計了每一個人,事實上誰也沒有落入過他的算計。淩溪雲也好,玖葉也好,按自己的意願而生而死,最後他們都是幸福的。而趙嫣,她未必是最精明的那個,卻一直是最明白的那個。也許她早已預見了這個結局。但又如何呢?聰明也好,愚蠢也好,高明也好,平庸也好,生如浮雲,蜉蝣蒼狗,黃圖霸業轉眼成空,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值得麽?他也問過趙嫣這個問題,可是在那個女孩的心裏,只要她想做的事,從不會計較值不值得。也許很多事本身就沒有原因沒有價值,人生的得到與失去又如何掂量得清呢?
他走到蘇壞身前,忽然問:“你後悔麽?”
蘇壞擡起頭,空洞的眸子沒有光彩。他付出一切失去一切,他能夠後悔麽?“我不能後悔。”
是不能,不是不。“那麽,善待破陽。”
蘇壞閉上眼睛,忽然想起兒時的情景。
他指着天上的月亮說:“那是我的,別跟我搶。”趙嫣一笑,打下他的手:“你搶不來,有我呢!”數玖葉喝得最多,但是他卻最清醒,那時候他說:“我把它毀了,你們誰也求不得。”然後他看着趙嫣,“不過如果你喜歡,我可以考慮幫你拿到它。”
結果,誰也沒有輸,他們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了,他終于得到了破陽,得到了一統天下的機會,可是他卻輸了自己。
“你喜歡這個天下麽?”軒轅知秋幽幽地問道。
那一句話生生地撞在蘇壞的胸口。他想着他們的瘋狂預放肆,自在與快樂,那樣快樂,那樣真實,正如如今的痛苦般真實無比,他歇斯底裏地笑了,然後跪倒在金銮殿上淚流滿面,那痛苦仿佛是一聲聲嘶叫,叫人揪心。
軒轅知秋看着他,不知是悲是喜,像是看一場戲,卻找不到座位。游戲結束了,故事結束了,但是人生還要繼續,歷史的腳步不會為了個人的愛憎而停留,不會在預見的悲劇中糾纏徘徊,人生便是如此。
忽然間知秋明白了趙嫣的心情,一個一直太過明白的孩子,太早看到了結局,卻無力改變,所以她走了,看似潇灑,其實只是另一種逃避。這世上,并沒有所謂的雙贏啊。傳說中的破陽王,終于消失了。韶雲六十二年,新的破陽之首蘇壞在中陸建立了大嬿王朝,改年號為“曦晔”。那一日公子淩來浂京當面慶賀,望空醉飲了一夜,誰也不知道他在紀念着誰。嬿帝蘇壞解放了宛南,從此那裏成為天下最自由的一塊地方,但整個神州大陸都知道,那是一個誰也不能觊觎的領地。
他終于取得了尊位和權勢,但他知道,自己所失去的一切再也無法挽回了。很多年後他在夢中看到當年的朋友,每一次醒來都是淚流滿面。
人們傳說,每到二月,宛南的山頭總會站着一個人,他在寂靜的夜裏靜靜地看着浩瀚星辰,那身影像是在等待什麽。他還在等,也許就這麽等一輩子。後來他選會了下棋,每一次都是獨自對弈,他終于明白了趙嫣的心情,那一粒粒棋子清脆的落下,原來竟是那樣孤獨…… 曾經被軒轅氏族禁锢了六百年的知秋有一天去了天玄峰,他一直想知道蒼辰子為什麽會死,他以為那裏面有一個很大的秘密。可當他靠近那裏,一個在那裏修行的秘道家告訴他一句話,然後他就明白了。在天玄峰的山頂,有可以改變人體體質的草藥,它可以改變軒轅後裔的命運,那個人,是為了趙嫣去尋那樣東西的,只可惜他沒有成功。
知秋不知道趙嫣知不知道這個原因,如果她不明白,是不是會以為那個人離開漠北是不想要她了呢?他不敢想象這個謎底,他只能在心裏希望,希望趙嫣能夠明白。曦晔二年二月,蘇壞默默地行走在宛南的街頭。澄清的天空下了今年的最後一場雪,他擡起頭,一個小小的身影與他擦身而過。微風吹過,蘇壞猛地回過頭,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向前跑着,他慢慢地跑到一個老者身邊。蘇壞睜大眼睛,一種更為深沉的聲音敲向心底。
“慕容爺爺……”那男孩叫道。老者擡起頭,仿佛是察覺到異樣的眼光,回過了頭。那一眼穿越了輾轉的時光将蘇壞的心震得生疼,他怔怔地走了過去,看着昔日煊朝大殿上的太傅,百感交集。
長孫慕容牽起那男孩的手,男孩看了過來,清秀的面容上寫着困惑。
“這位公子找老身有什麽事嗎?”長孫慕容笑着問道。
蘇壞一怔,不自然地搖了搖頭。
老者拍拍男孩的肩膀轉身走了,蘇壞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男孩回過頭,突然沖他一笑,那笑容與那個人那樣相似。看着他們離開,在寂靜的大雪中淚流滿賣弄…… “我想要留在浂京,試着找一下我弟弟……”曾經有一天,也是在這裏,趙嫣曾對他說。
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大家奇怪地看着這個在大街上痛哭的男人,然後嬉笑着走開。曾經風起雲湧,如今就只剩他一人,天下又有誰能明白他們的快樂與痛苦,又有誰能掂量得清彼此所走過的風塵……
留下的,僅僅是大嬿(嫣)的名字,曦(溪)晔(葉)的年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