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番外(1)
韶雲四十九年。
漠北。
空曠的天際舞過一道黑色的剪影,漸漸地擴大,結成一片不詳的黑雲。
“這是……”光頭的小和尚睜大眼睛,身邊那個矮小的身影細聲細氣地說:“烏鴉。”
老和尚嘆了口氣:‘走吧。“他握起法杖,往寺廟外走去,小和尚趕緊跟上。剩下那小丫頭,不聲不響地也走出門口。
十二月的荒原接着冰霜,那層黑色的瘴怪聚在白茫茫的焦土上便顯得十分明顯。老和尚大喝一聲,震了震法杖,黑雲帶着尖利的嘶叫轟散開來。露出地上那十幾具尚未掩埋的屍體。一股難聞的氣味擴散開來,小和尚捂住鼻子,從懷裏又掏出幾味草藥含在嘴裏。小姑娘在身下見了,只是一笑。這年頭,戰禍與瘟疫一同滋發,荒原百裏之內人畜皆亡,唯有烏鴉終日輾轉在死屍當中,百毒不侵。
“無相,看看是否有救。“老和尚沉沉地說。小姑娘接下話:“不用看了,都死了。”方丈瞪了她一眼,半晌,才嘆了口氣:“将他們都葬了吧……”無相畏縮地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幾具橫屍,盡管含了草藥,還是有些畏懼那些無孔不入的瘴毒。
方丈低下頭,看着那丫頭:“你不去?”
她也看着老和尚:“你怎麽不去?”
方丈想了一會兒,便真的握起法器掘起土來。小丫頭依舊不動,目光卻沉了下來。許久,她看到一尾白狐從枯草中竄了出來,雪球似地滾到她身邊,似乎已是奄奄一息。她蹲下來看了看它的舌頭,遲疑了一會兒,伸出手在地上劃下一個咒印,一股無形的氣字那些死屍上方漂浮過來,慢慢地滲進白狐的嘴裏,白狐轉瞬便活了過來,湊在她手上親舔着。小姑娘忽然眸光一閃,擡起了頭,一個青衣者自遠方行來,前一刻還在百步以外,轉瞬便到了她身前。
她抱着白狐站了起來,看着這個年輕人,年輕人也看着她,一瞬間天地都沉靜下來。許久,青衣人看着她手中白狐:“你肯救這畜生,卻不願救人麽?”
她的眸中閃過一絲驚愕,轉瞬又沉靜下來:“我不認識他們,為何要救?”
“這狐貍你就認得了?”
“原來不認得,現在認得了。”她摸摸白狐的毛,“它叫雪球。”
年輕人笑了:“誰說的,它明明就叫映雪,是吧?雪兒!”他忽然柔聲叫道,那小狐貍竟掙脫了她,跳到他懷裏。寵溺地摸摸它的毛,青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這小姑娘。
她沒有說話,一聲冷笑轉過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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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放棄了?不搶回去?”
半晌,她回眸一笑:“大叔,我很好玩麽?”
年輕人一怔,複雜地看着她,忽而大笑,剎那間萬物仿佛都添上一抹笑意,暢快得很。他笑完了,立正身子,風吹起他的衣角,吹不動他的風姿:“我叫蒼辰子,俗家道人。”然後他側過身,身後露出一個漂亮的男孩:“這是我徒弟。”
小姑娘遲疑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又是一個臭和尚……”她打了個響指,“雪球,過來。”那白狐一聽,居然又跳回她的肩膀。她狡黠地笑笑,轉身就走:“嫣兒……我的名字。”她背對着他們說,前一刻還在五步之內,下一秒便不見了蹤影。
蒼辰子笑了,這小丫頭,有趣得很。他撫上徒弟的頭,問:“她是不是很有趣?”
那少年立刻紅了臉,蒼辰子卻沒有看到。他只是靜靜地看着嫣兒消失的方向,一瞬間百般情緒湧上眼眸。最後,只化作一道輕輕的嘆息……
我姓淩,淩溪雲。”碧眼的男孩鼓起勇氣說。半晌,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一陣輕笑。他回過頭,嫣兒坐在走廊上看着他:“就算你跟它說,它也不會回答你的。”
他看了看剛才他面前的那株梨樹,臉一紅:“其……其實……”
嫣兒懶懶地搖了搖手:“溪雲是吧?我記住了。”
淩溪雲一怔,說:“你真像我師傅……”
“啊?”
“好像都能讀懂別人的心似的。”
“是麽?”她跳下來,想了想,走開了。
自那天起,蒼辰子和這少年便住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麽,往常空蕩的寺廟仿佛多了點什麽。正是傍晚,方丈與衆僧講禪,那些東西嫣兒從小就在聽,也許是年齡太小,心比他們澄清一些,理解和領悟的自然也多一些,反倒沒了興趣。無相又在偷懶了,她站在門口,看到他躲在一個身材較胖的和尚背後打着瞌睡,她笑了,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笑,情緒仿佛只是一種習慣。她默默地走開,不會有更多的人注意。直到她走累了,才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院子裏,突然發現自己的天地其實只有那麽大。小小的身影立在漠北這微不足道的寺院裏,她好像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所。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她不記得了,很多事情只是不去想,但它們總是存在着,某一個剎那或者瞬間就會冒出來,然後随着時間的流逝繼續平複下去。
“啊呀呀……你還會念詩啊,那我不如你。”
這時,一道清亮的聲音從樹後傳來,嫣兒皺了皺眉頭,發現蒼辰子蹲在地上,在跟一群黑乎乎的螞蟻說話。
“它念的什麽詩?”嫣兒也蹲了下來。
蒼辰子一笑,緩緩道:“考盤在澗,碩人之寬。獨寤寐言,永矢弗谖。考盤在阿,碩人之薖。獨寤寐歌,永矢弗過。考盤在陸,碩人之軸。獨寤寐宿,永矢弗告。”
“哦。”她點了點頭。
“你聽懂了?”他看着她,“你也懂得跟螞蟻說話?”
“是啊,好大個的螞蟻,還很無聊。”
蒼辰子一聽,忽然又不笑了:“沒錯,正是無聊。”無聊,也是孤獨。“為什麽寧願救一只白狐也不肯救人?”他問,雖然是第二次,卻認真了一些。
她也不笑了,低下頭看着螞蟻,它們艱難卻執着地搬運着自己想要的食物。“救活了又如何?生在亂世,殘喘求生,我救得了人命卻救不了他們的病。”她的語氣很平靜,有些漫不經心。
“戰禍,還是瘟疫?”
“都是。”
“其實肯努力,或許還有救,但救了又如何,我也不知道。”他擡起頭看着夕陽,淡淡地說,“與亂世無幹,病的,是人心。蜉蝣天地,白雲蒼狗,千百年都是如此。”
嫣兒一怔,看着他,有些迷惘。
蒼辰子笑嘻嘻地說:“這樣盯着我看,是不是突然發現我很帥?”
她挑了挑眉,站了起來:“臭和尚一個。”
他聽了,撇了撇嘴,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嫣兒怔了怔,在寺裏長大,還從未和人這樣親近過。可是,她不讨厭。“其實秘術除了好玩,也還有別的用處,你想不想試試?”他在她耳邊說。
嫣兒想了想,點了點頭。第一次相遇她便知道,此人是秘道的高手。
他們趁着夜色來到荒原,捕了幾只烏鴉,嫣兒只看未動,卻也想到他的打算:“你想從它身上找到治瘟疫的辦法?”
蒼辰子點了點頭,望着滿目蒼穹,神色空明,那一刻仿佛神人高不可攀:“這場瘟疫,也該停了……”
房間內布滿各式各樣的圖案,遠古的咒文,近代的演算。嫣兒坐在桌子上,靜靜地看着這個人的身影。偶爾插上一次嘴,每一次都會換來一抹會心的笑容。這不是一個可以自由研究秘術的時代,可秘道家的熱忱又有誰能真正斷絕呢?
“這場瘟疫真的是天災麽?”她突然問。
蒼辰子回過頭:“那麽你認為是什麽?”
“我聽說幾百年前大陸上曾有一次很嚴重的瘟疫,幾乎令天下崩潰,最後才發現起因是一個部族所制造的病毒外露。要制造一場瘟疫并不難,只要有那個手段。”
“你說的是六百年前,軒轅氏族。”
她低下頭,悶悶地答了一聲:“嗯。”
“不是。”他說着,将一味草藥投入爐內。嫣兒跳了下來,從桌邊拿起一把匕首。
“你想暗殺我啊?”他笑看着她。
“加點催化劑而已。”她說着将匕首伸到手腕,啪的一聲,被蒼辰子打下了。“幹什麽?”她皺起眉頭。
“我知道你的血很特別。”他眯起眼睛,眼中忽而劃過一絲不忍,“但是小丫頭,別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她的目光一沉:“我以為你從來不拿我當孩子看。”
蒼辰子沒有回答,收起她的匕首,轉身繼續剛才的動作。在她走出房間的時候,才淡淡地說了一句:“你原本只是個孩子……”
他們有三天沒有碰面,雖然只是個小小的寺廟,有心要躲一個人還是容易的。但對一個秘術師來說,其實找一個人更容易。她知道他也在躲她。
傍晚,無相出去化緣,嫣兒也跟去了。
蒼辰子步入大堂,坐到了方丈的對面。他撚起一顆棋子,落在盤上。
方丈睜開眼:“這殘局是那孩子三歲時留下的,兩年了,還是找不到解局的辦法,所以至今她都沒有再同我對弈。”他說着,提起一顆黑子,我總是想,再殘缺的局,也總有一個能夠解開的人……“蒼辰子笑得淡漠,不知是在想些什麽。許久,他問:“為什麽她會在這裏?”“是大煊朝的皇帝将她丢在這裏的,老衲只是一個僧人,皇室的事斷不會多問。”“她知道自己的身世麽?”
方丈皺了皺眉頭:“她從不問,也不好奇,被送到這裏的時候她才幾個月大,應該不知。”“她自己的名字是誰起的?”
“她自己。”
蒼辰子的笑容更淡了,提棋子的手也頓住了。方丈擡起頭看着他:“施主不下了?”
“下次吧!”他站起身走了出去,無相剛好化緣回來。
“嫣兒呢?”
“她說晚點回來。”
方丈點了點頭,也不多問。
深夜,溪雲迷迷糊糊地看見師傅起身,然後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麽。
“你心裏有疑問?”
溪雲一聽,坐了起來:“師傅這幾天沉默了許多,是因為小嫣麽?”
蒼辰子淡淡地笑了,想他們第一次相遇,想她的冷然,想那盤棋局。“你喜歡她麽?”
溪雲認真地點了點頭。
“若有一天你會因她而死,你還會喜歡她麽?”
“會。”
蒼辰子摸了摸他的頭:“睡吧!”然後他走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