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有情人成雙(一)
母後終究是心疼我的。三個月之後,我的吃穿用度便恢複如從前,禁足的旨意也随着時間的流逝變得若有似無,只不許我與薛紹相見這一點并未作任何改變。好在七哥雖不能來“太平觀”找我,卻可以去八哥那裏小坐。我也得以通過他得到關于薛紹的消息,并會寫上只言片語讓他幫着捎給薛紹。情長言短難盡訴,又擔心被母後發現而惹來大麻煩,頗費了我們一番心神。
我與薛紹的阻礙看不到盡頭,璇兒與七哥也不是如我們之前想象的那樣順利。倒不是母後從中阻撓,她根本還不知道璇兒與七哥有情。而是自打替母後掌管宮中诰命以來,璇兒比起以前要繁忙了好多,好不容易可以與七哥獨處的時候,她總是會尋各種借口長話短說甚至幹脆避而不見。七哥不明其中情由,苦悶之下托我去問。正巧這一日璇兒奉命來看我,我便趁機問出了她的心裏話。
“連薛公子那等的家世天後娘娘都不滿意,我如何敢奢望她會同意英王爺娶我呢?公主,你是天後娘娘最疼愛的孩子,只要你與薛公子足夠堅持,總有撥雲見日的那一天。至于我與英王爺,怕是永無可能了。與其空歡喜一場,不若從未開始。我何苦給他無謂的希望呢?”
璇兒的話字字在理,我無法反駁,無言可勸。她說得那麽冷靜,我看得出也聽得出,她對七哥早已情根深種,否則不可能這麽設身處地地替他着想。她說這話時,看着我的眼神很複雜很奇怪——有無奈,有羨慕,還有一些我至今都沒有想明白的情緒在裏面。
我将璇兒的話一字不落地轉達給了七哥,七哥的反應只有沉默。他急匆匆趕來“醉竹園”見我,是帶着對答案的向往與期許的。可他離開的時候,心裏、身上都只剩下滿滿的哀戚與沉重。
我與薛紹,璇兒與七哥,我們這四個俗世中人,想要的不過是與各自所愛在一起,僅此而已。為何這麽,這麽難?
這樣相思不得相見的日子一過便是五年,母後沒有一點要跟我妥協的意思。五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後宮的新舊更替依然無常,朝堂上亦是瞬息萬變——六哥①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東宮之位上被廢為庶人,七哥則順理成章地成了太子②。我在“太平觀”內看着花開花落年複一年,以一個全新的身份感受着周遭的人事變化,心境早已不似從前那般稚氣濃郁,性子也變得沉靜了不少。對于薛紹……
都道世間相思苦,不悔長作有情人。
父皇最近身子大好,心情愉悅的他在三日後安排了一場家宴,所有的皇親國戚都在被邀請之列,其中自然包括了薛家。就算母後對薛紹的進宮再怎麽忌諱,這一次她沒有理由阻止。我深知,這也許就是我此生能見薛紹的唯一一次機會。為我的堅持,為薛紹的苦等,更為我們的以後,無論如何,我都要竭盡全力試一試。
父皇有言在先,讓大家不必拘禮,可出現在宴會上的人依舊是盛裝打扮,不敢有絲毫懈怠。尤其是女眷們,人那麽多,竟沒有一件衣服在樣式、顏色上有重複,定是精心挑選又多番打探之下才放心穿出來的。各人在宴會上更是謹守規矩,生怕一時不慎而有絲毫逾越。這種所謂的家宴,習慣的人見怪不怪,不習慣的人會覺得無趣得很。而躲在雲屏後的我,就屬于一到這種場合會渾身不自在的人。若非不得不參加,我早就會尋了借口拒絕出席。
簡短的寒暄之後,絲竹之聲驟起,一群舞姬随之陸續入場,步履輕盈有如騰雲駕霧。她們個個輕紗遮面,若隐若現的秀顏,妩媚靈動的雙眸,婀娜曼妙的舞姿,煞是撩人心弦。不消一會兒,衆人皆看得如癡如醉,間或的觥籌交錯也沒有了先前的那般拘束。
一舞罷,樂聲繼續,舞姬們則依序退了出去。父皇四下觀望了一番,對着七哥問道:“顯兒,怎麽不見令月?”
七哥站起身,畢恭畢敬地行禮回話道:“啓禀父皇,令月為了此次家宴,特地準備了一份大禮。”
“哦?”父皇詫異地與母後對視了一眼,繼而說道:“那還不趕快讓她出來?朕倒要看看,那丫頭準備了什麽大禮。”
“是,父皇。”答完父皇的話,七哥轉而面向我藏身的雲屏喊道:“令月,出來吧。”
聽到這話,我精神為之一奮,等了這麽久終于輪到我了。我深呼吸了一下,整了整身上的一襲紫袍以及腰間圍着的那條晶瑩剔透的玉帶,又撫了撫頭上戴着黑色方巾确定不會中途掉落後,将一彎弓箭在右手臂上挎好,昂首闊步地走了出去。
Advertisement
我第一眼便看到了坐在七哥右下方的薛紹,他也看到了我。久別重逢,我們都有千言萬語想要傾訴卻只能這樣默然對望。我看得見他眼中的深情與擔憂,我知道他一定能懂我目光中的篤定與決絕——今晚這一搏,成,則皆大歡喜,敗,興許我們此生都無緣了。
我的出場引起了不小的騷動,交頭接耳的議論之聲頻起,我全然當做沒有聽見。走到父皇與母後跟前,我收回了與薛紹對視的目光,低頭單膝下跪行禮道:“兒臣參見父皇母後,恭賀父皇龍體安康!”
父皇笑着讓我起身,饒有興味地問道:“令月,你怎麽這麽一身打扮?”
我笑着揭開了謎底:“父皇,兒臣想要親自給您跳一段舞,為此我可是練了好久呢。不過,萬一跳得不好,您可不許取笑兒臣。”語畢,我便退後了幾步,開始跳了起來。
這段舞是大唐武官們常跳的一種。早年間看到武官們跳起來英姿飒爽,威風赫赫,出于玩鬧之心纏着薛紹教過,不曾想過有朝一日竟要用它來謀劃我日後的幸福。薛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旋轉跳躍。看他的神情,應該是想起了當年的那些時光吧。那時的我們還只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如今卻要開始面對真正的人生。若說好,煩惱太多;若說不好,能與薛紹相愛又是我所依戀。值得慶幸的是,幾經歲月輪換,當時的人都還在身旁,一個都沒有離開。此生所願,于此足矣。
“哈哈哈……”
我舞動放歇,氣喘籲籲之時,父皇朗聲大笑着站了起來,母後也跟随着站到了他身旁,嘴角噙着一絲笑意。笑了好一會兒,父皇笑問我道:“令月,你又不能做武官,緣何打扮成這模樣還學了這一段舞蹈?”
我盡心盡力地學跳這段舞,一則的确是看到父皇身體好轉想要逗他開心;二則,也是為了等他問出這句話。機不可失,我連忙回話道:“父皇若是覺得兒臣穿這身衣裳不合适,何不将他賜給驸馬呢?”
此言一出,除卻早已知情的薛紹、七哥、八哥與璇兒之外,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父皇驚訝地看看我,又看了看薛紹,若有所思地捋着下颚的胡須。母後的笑意霎時消失,神色卻不似我兀自猜測的那般陰郁。
父皇不開口,沒有人敢說話,因為沒有人能料到後續是喜是憂。薛紹就在這個時候走到了我身邊,雙膝跪地對着父皇母後行了一個大禮,繼而直起上身,誠懇殷切地請求道:“皇上,天後娘娘,薛紹自知要公主下嫁是薛紹高攀,但是我與公主兩情相悅,薛紹此生非公主不娶!這五年來我們不得相見,彼此卻無時無刻不在對方的心裏、腦海中。薛紹在此向天起誓:若得公主為妻,定會生生世世照顧她,愛護她,疼惜她,生死貧富都不離不棄!敢請皇上、天後娘娘成全!”
薛紹表完心意,又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我緊跟着跪下,也磕了一個頭:“兒臣與紹哥哥心意相同,此生非紹哥哥不嫁!還請父皇、母後成全!”
“懇請父皇、母後成全令月與薛紹!”七哥與八哥在我們身後跪下,替我們請命。
“懇請皇上、皇後娘娘成全公主與薛紹!”想是被我與薛紹打動了,薛顗竟也跪了下來。
我看到父皇的眼中瑩光閃爍。他凝視着母後,動容地說道:“媚娘,你跟朕應該是最能明白相愛卻重重受阻的感受的③。五年了,無論是令月還是薛紹都未曾動搖過,這樣的考驗足夠了。”
母後眼中亦是淚光盈盈,點了點頭:“是,皇上,臣妾明白了。”
母後親自來到下面扶起了我與薛紹,将我的手放到了薛紹手中,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對他托付道:“薛紹,令月是我最寶貝的孩子,從此刻起,我把她交給你了。你要記住你剛才說的每一個字,日後若有半分違背,本宮絕對不會輕饒了你。”
“是,薛紹絕不敢忘。謝皇上隆恩,謝天後娘娘成全。”薛紹下跪謝恩,我依例而作。
“恭喜皇上,萬歲萬歲萬歲!恭喜天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衆人随之跪地山呼,為我跟薛紹幾經周折後的圓滿做了見證。
①:即武則天第二子、唐高宗李治第六子李賢。
②:史載,公元680年八月,太子李賢被廢為庶人,李顯被立為太子,改元永隆,大赦天下。
③:武媚娘原是李治之父唐太宗李世民的才人。唐太宗去世後,李治頗費了一番周折才将她接進後宮。故此處安排了這一說。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