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美人如名将(三)
我養病期間,薛紹每日都會來陪我待上大半天,七哥與八哥偶爾也會過來看看我,唯獨不見婉兒。薛紹說她們母女剛剛死裏逃生,今後何去何從還是未知之數。沒有母後的允許,她不敢也不好貿然前來。此外,她們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包括穆姑姑的去留問題。他囑咐我不要總想着去打擾她們。
想想也是這個理。穆姑姑應該是不能再留下來了。她本不是惡毒之人,因着一份報恩的心思而甘願背負毒婦之名十數載,當真是難為她了。如今這仇是報不成了,穆姑姑也就沒有再僞裝下去的必要,可若就此改性同樣會引人懷疑,最好的辦法就是尋了借口放她出宮。不必在宮中孤獨終老甚至死去,也算是因禍得福善有善報吧。這件事七哥自會幫忙處理,我并不擔心出什麽差錯。
近十日的休養我都被囑咐躺在床上,偶爾的下床走動都會引來伺候的宮人們的驚慌失措。即便是梳洗,都是由玉兒攙扶着,梳洗完畢就會被立刻送回內殿,而我不得不乖乖聽話,因為玉兒是得了母後的懿旨。還有那個劉钿,也不知是不是記恨于我,遲遲不告訴母後我已經完全好了,每日都會派人來給我診脈,然後送一大碗又苦又難聞的補藥。不忍叫底下人為難,我只有全部喝下去。也罷,誰讓我當初脅迫過人家呢?如此一想,也就沒理由去跟任何人計較了。可忍了這麽久,總有憋不住的時候。就好比現在……
白天躺在床上沒事就是睡覺,這會兒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自然是半分睡意也無。小心翼翼地試探了好幾番,确定守在床頭的玉兒已經睡熟了,我蹑手蹑腳地下了床。怕弄出聲音,我都不敢穿鞋,提着鞋子赤着腳就往外跑去。誰料沒走兩步,就聽見玉兒喊道:“公主……小心!”
我頓時洩了氣,明明睡着了怎麽會在這個關鍵的時候醒過來呢?我悻悻地一邊轉回身,一邊在心裏盤算着要怎麽說才能讓玉兒答應放我出去走一走。當我滿臉堆笑地轉身站好時,竟發現她根本就沒有醒。我有些感動:這丫頭,不但全心全意地幫我隐瞞下生病的真正原因,連睡夢裏都還記挂着我。我一定要對她更好一點才行。
這樣想着,我放下了手中的鞋子,輕輕地走到玉兒身邊,将床上的被子蓋在了她身上,随後繼續往外走去,在門口穿好了鞋子——感動歸感動,出去還是要出去的。
這還是我十八年來第一次深夜在宮中行走。平時見慣了宮中人來人往,嚴明的規矩之下雖不至喧鬧,比起八哥的“醉竹園”總是少了份清淨。此刻雖有當值的禁衛軍,這個時辰也走不到這裏來。四下無人,天地顯得更為廣袤。夜空中月色清明皓朗,周圍的星星忽明忽暗。已是六月下旬,夜裏的溫度涼得恰到好處,風吹得人格外神清氣爽,我整個身心都覺得分外輕松。這段時間發生了這麽多事情,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麽惬意的感覺了。
漫無目的地走着走着,我突然想到,不知“荷香亭”那裏的夜色如何。動了心思,便絕對要去探一探究竟了。而當我興沖沖地踱步到荷香亭下的假山後時,卻聽見有聲音傳來。怕被母後身邊的人發現,我不敢再妄動,便是躲在假山後觀察起了動靜,卻是虛驚一場——在“荷香亭”上共賞月色的兩個人不是七哥與婉兒又是誰?
我捂住嘴竊笑不已——看來這次的牢獄之災不僅沒有影響到他與婉兒,反倒是讓他們更加難舍難分了。我本想着不去打擾,可出事之後我是第一次見到婉兒,很想去看看她怎麽樣了,而且我也實在放不下這麽好的打趣機會。想着反正被他們看見我偷溜出來不會有事,我便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一面朝他們走去,一面作恍然狀道:“原來深夜難眠之人不止我一個啊!”
我的出現吓了他們一大跳。婉兒躲到七哥了身後,整張臉被掩在“荷香亭”旁那棵大樹的陰影裏。我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但是不用想也是臉頰緋紅羞煞嬌顏了。至于七哥,則表現得很奇怪,既不是尴尬也不是意外,而是緊張兮兮地看着我,問起話來竟也吞吞吐吐字難成句的:“令……令月……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沒有做他想,只實話實說道:“出來透透氣啊,不然我很可能就會再大病一場了。”轉而我又對着七哥調皮地眨了眨眼,故作不知地問道:“你們呢?在這裏做什麽?嗯?”
我看了一眼婉兒,婉兒竟然又向七哥身後躲了躲,而七哥就像怕我會上前會傷害婉兒一樣,伸手護住了她,确切地說是攔住了我上前的路:“沒什麽,晚上睡不着出來走走。”
七哥說起話來雖鎮定了不少,可臉上的神色還是透着慌張。尤其是他伸手攔我這個動作是太不對勁兒了。婉兒也是啊,我又不是不知道她與七哥之間的事情,就算害羞也不用這樣躲我吧。再細想,我剛剛在假山後聽到的聲音中似乎隐約夾雜着……。
不對!肯定有問題!
“七哥,婉兒,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着我?”收起玩笑的心思,我正色問到。
七哥一愣,繼而故作輕松地笑道:“這是什麽話,我們會有什麽事瞞你。夜深了,快回去吧,要不然被玉兒發現你不見,慌亂中禀報了母後,你又得挨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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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好氣地登了七哥一眼,“七哥,你知不知道你的話跟你的笑一樣不足為信啊?”說完,我趁他愣神的空檔将婉兒從他身後拉了出來,問道:“婉兒,你……”
才說出三個字,我接下去的話就難以為繼了。婉兒猝不及防地被我一拉,身子向前傾來,正面對向了我。她臉上淚痕猶在,證明我剛才沒有聽錯,她的确是在哭。而她左臉頰上的一塊刺青毫無遮擋地映入了我的眼簾。那青中帶黑抑或還帶着血絲的顏色在月光的映襯下竟有些詭異,讓人實在難以置信這樣醜陋的印記竟會出現在婉兒俏美的容顏上。
“這……這是怎麽一回事?”我不知呆了有多久才回過神來,仍舊震驚不已。
婉兒始終低頭不語。七哥痛心地看看婉兒,又看了看我,踟蹰半晌才對我吐露了實情:“是母後。她說她雖有心放過婉兒與上官夫人,但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她不能毫無懲罰,否則只怕日後有人會上行下效,只有以黥面之刑堵住悠悠衆口。”
“簡直一派胡言!”七哥的話讓我沒有辦法再保持理智,我大吼道:“即便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還有很多種方式可以懲罰,為何要這麽殘忍處以黥面之刑?是要她終身銘記仇恨還是恩情?”
“令月,你冷靜點……”
“我冷靜不了!”七哥按住我的肩膀試圖安撫下我激動的情緒,我卻奮力掙脫開了他的雙手,指着婉兒質問他道:“她是跟我們一起長大的璇兒,是你李顯心愛的女子啊,母後這樣做你竟然不加阻止竟然妥協了嗎?”
“不是這樣的,公主。太子殿下他們事先并不知情。”婉兒終于不再沉默,替七哥開脫起來:“是我自己答應天後娘娘的。”
婉兒這樣一說讓我意識到自己錯怪了七哥。如果他早就知道,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婉兒受到這般傷害的。看到她變成這樣,七哥心裏的痛只會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我能體諒七哥,卻沒有辦法消除氣憤:
母後當着我們大家的面親口答應會放過婉兒的,一轉身卻又逼婉兒用這種方式換來生命和自由。她怎麽能這樣做?還有,出了這麽大的事情七哥他們居然沒有一個人告訴我,連薛紹都對我只字不提,還羅列出一大堆婉兒不出現在我眼前的理由。這算什麽?是覺得我不配與他們同甘共苦麽?
我的目光難以從那塊刺青上移開去。“為什麽要瞞着我?要不是我今天偶然遇見,你們打算瞞多久?是想着讓我毫不知情地嫁出宮去,此生再也不相見麽?”
婉兒握住了我的手,擦了擦我臉上的眼淚,微笑道:“不告訴你是怕你擔心。你為了救我跟我娘冒了這麽大的風險吃了這麽多的苦頭,我也該為你做些什麽是不是?”
我拼命地搖頭,淚止不住地溢出眼眶:“你為了七哥與我連家族的血海深仇都沒辦法報,現在還遭到這樣非人的對待。比起這些,我所做的根本算不了什麽。我去找母後,我非要她給你一個說法不可。”
“公主……”
“令月!”
婉兒與七哥不約而同地拉住了我,繼而婉兒勸我道:“公主,不要為我傷心更不要為了我去跟天後娘娘置氣。只要能救出我娘,別說是毀棄容貌,便是以命換命我都在所不惜。我不難過,因為我跟我娘都還活着。”
“令月,事已至此,你便是去母後那兒鬧得天翻地覆也無法改變任何事,反而會給婉兒與上官夫人帶去麻煩。”七哥見我漸趨平靜了下來,鄭重而嚴肅地警告我到。
是啊,我現在去又能做什麽呢?我再做什麽也都換不回婉兒原先那張臉了。為什麽,為什麽我這個最受寵的太平公主,連最親近的姐妹都救不了?為什麽七哥這個頗受父皇母後倚重的太子殿下連自己心愛的人都保護不好?為什麽我們拼盡全力得到的卻是這樣一個不堪的結果?
我想不通,無法釋然。淚眼朦胧間,我伸出手輕輕附上婉兒臉上的那塊刺青,喃喃問道:“你若真的不難過不在意,剛才為什麽要哭呢?”
我話音剛落,婉兒的微笑僵在了臉上,握着我手的雙手也松離開,頓了頓方顧左右而言他地說了一句“時候不早了,再不回去我娘會擔心的。”直到離開,她都沒有再看七哥一眼。沒有走出幾步,她就用了自己最快的速度跑離了我們的視線範圍。我們沒有看到的那一面,必是她淚落如雨的模樣。
我抱歉而心疼地看向了七哥。他呆呆凝望着婉兒離去的方向,雙眸中盛滿了留戀與憂傷。許久,他對我淡淡說了一句:“令月,七哥送你回宮吧。”
七哥雙手負在身後朝前走去。我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再沒說一個字。月色一如我來時那樣明朗,我的心中卻被蒙上了不止一層的陰影。我後悔了,後悔自己口不擇言問了不該問的話,更後悔不該前來打擾他們的談話。親眼看到這麽殘忍的真相之後,我可以猜出,七哥剛才應該是在勸說婉兒。然而,婉兒真的可以不在意自己容貌被毀,可以如從前那般繼續堅持與七哥一起下去麽?他們的未來會怎樣?他們,還能被允許有未來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