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錯入鸾鳳帳
七哥将我送到寝殿門口就走了。進到內殿,玉兒睡得很沉,我走之前為她蓋的被子已滑落至她雙膝。我無聲上前為她重新蓋好被子。躺靠在床上,我仍是沒有半分睡意。床頭對面的窗戶大開着,月光傾瀉進來,映出一圈一圈明晃晃的光暈,讓我想起七哥離開的那一幕——
月光下,他孤身遠去的背影被拉得細長,從而倍顯清寂與傷懷。現在,我想不出自己可以為他做些什麽。從一開始我們就在努力讓婉兒與他之間的距離可以變得短一些,阻礙可以小一些,到頭來,總是不得如願。七哥與婉兒付與彼此的一往情深,今後該何所承托?
在玉兒醒來之前我将被子搬回床上,重新躺好閉上了眼睛。非是要假寐哄騙玉兒,而是一夜無眠後我才終于有了些許困意,确切地說是因為眼睛幹澀想要閉目養神一會兒。沒想到這一睡就睡到了中午,連平時用午膳的時辰都錯過了。
身邊沒有人,我便自行起床,倒了一杯水喝下便往外殿走去,想喚玉兒進來伺候梳洗。才走到玉屏處,就看到一名內侍匆匆而來。玉兒背對着我,內侍微微低着頭,我站在逆光處,看不清他們的神色,但能感覺到周邊的氛圍有些凝重,心中隐約覺得他們接下來的談話莫不是與我有關,即是停下了腳步,仔細聽了起來。
內侍才一進殿,玉兒就上前問道:“劉禦醫令怎麽說?”
內侍回答道:“玉兒姐姐請放心,劉禦醫令說公主的身子早已大好,這段時間送來的藥不外乎是補氣凝神,不會有問題的。”
“那就奇怪了,公主從來不是貪睡之人,今天怎麽到了這會兒還沒醒呢?” 話雖如此,玉兒仍無法安心地自言自語着。
內侍不假思索地嘀咕道:“天後娘娘吩咐我們好生看着公主,可這成天關在寝殿裏,人早晚得悶壞。真是不明白,太子殿下與蓮兒姑娘的大婚是喜事啊,怎麽就不能告訴公主呢?”
“天後娘娘這樣做自有她的道理,什麽時候輪到你來過問?”內侍話音剛落,玉兒便疾言呵斥道:“這樣口無遮攔,不要命了?萬一被公主聽去了,鬧出什麽事來,你擔得起後果嗎?”
內侍自覺失言,忙後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一雙眼下意識地就查探起四下的情況來。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雙腿一軟,直直地就跪了下去,顫顫巍巍地喊道:“公主……”
玉兒聽到這話,立刻轉過身來,就像是看到鬼一樣,臉上布滿了驚恐,“公主,您什麽時候醒的?”
我面若寒霜一瞬不瞬地盯着玉兒,一步一步向她走去,“玉兒,把你們剛才的話再說一遍,太子殿下要與何人大婚?”
玉兒在我問完這話後一下子跪倒在我面前,卻是不說一個字。我伸手就将右手邊案桌上的香爐給摔倒了地上,怒喊道:“說話啊,太子殿下要與何人大婚?”
我從來沒有對下人發過這麽大的火,那名內侍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玉兒也被吓壞了,身子一顫,眼淚就流了下來。她頭磕在地面上,泣聲道:“回……回公主的話,太子殿下他……”
“你們都先下去吧,我來跟公主說。”
薛紹的突然出現給玉兒他們解了圍。二人不敢再看我,急急躬身退了出去。薛紹看了一眼地上的香爐和撒了一地的香灰,走到了我身邊,試圖安撫我的情緒:“令月……”
Advertisement
“你不必再說什麽話來哄我,”我打斷了薛紹的話,後退了兩步,怨怪地看着眼前這個為我所信任的人,痛心地說道:“婉兒被母後施以黥面之刑你們沒有一個人告訴我,七哥要與韋素蓮成婚你們還是沒有一個人告訴我。為什麽?是在怪我什麽都幫不了嗎?”
“當然不是。”薛紹急忙解釋道:“婉兒與上官夫人出獄時你身子還未痊愈,我們瞞着你是怕你受到刺激。至于太子殿下與蓮兒的婚事,則是不知該如何啓齒。”
“好,暫且就當是這樣。”我雖不信服,卻也深知眼下的重點不是這個問題:“到底怎麽回事?七哥與韋素蓮怎麽會……”想到玉兒剛才所說的話,我怎麽都是難以相信。
薛紹劍眉緊蹙,回憶道:“婉兒剛出獄時太子殿下去看她,她因為容貌被毀之事始終避而不見。殿下苦悶之下借酒澆愁,誤将蓮兒當做婉兒與她有了夫妻之實。天後娘娘得知後,就替蓮兒做了主,給她與殿下賜了婚。”
聽完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我默然良久。還以為昨夜所見是七哥在勸婉兒不要介意容貌之事,還以為若非我的貿然出現二人心結得以就此解開。此刻想來應是七哥在道歉吧?婉兒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鼓起勇氣見他一面,得到的竟是他要與旁人成親的消息,要她情何以堪?
不,事情沒有理由會變成現在這樣。七哥對婉兒如何我們都是一路看過來的,他那麽癡心一片,到頭來怎麽會娶韋素蓮呢?
韋素蓮!想到這個名字,我心頭一震,繼而茅塞頓開,這段時間發生的所有事情一下子都有了足夠合理的解釋——
韋素蓮對七哥的心思宮中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她深得母後信任,幾乎人人都将她視作了半個主子,對她稱呼上一聲“蓮兒姑娘”。七哥坐上東宮之位後,那些人口中不言,心裏都幾乎默認了她未來太子妃的地位。奈何七哥對她始終保持着距離。一定是她趁着七哥酒醉之時引誘他,為了嫁給七哥,她竟然不擇手段到這種地步,簡直不知羞恥!說不定……說不定就是她發現了婉兒的真實身份給母後告的密。好一招借刀殺人,好一個取而代之!不行,我要去找她問清楚。若真是這樣,我不僅要替婉兒讨回公道,更絕對不會讓她這種蛇蠍心腸的女子成為七哥的枕邊人!
這樣想着,我顧不得尚未梳妝就朝外面沖去。才跑到門口就被追上來的薛紹一把拉住。我未曾開口表明去意,他卻早已洞悉了我的心思,當下就勸阻我道:“令月你冷靜點,現在這種情況蓮兒也很為難。”
我不明白薛紹此話何意,只覺得他到現在還被韋素蓮蒙在鼓裏甚是可笑:“她為難?能嫁給七哥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這下夙願得償,高興都來不及,還有什麽好為難的?她以為她陷害了婉兒,又與七哥有了夫妻之實就可以高枕無憂了麽?我不會讓她得逞的。”我奮力掙開了薛紹拉着我的手,轉身朝外走去。
“是天後娘娘。”
薛紹的一句話讓剛跨出門檻的我再次停下了腳步。我回身看着他,想确定方才所聞是否是我的幻聽。薛紹給了我一份肯定:“有些事我原本只是猜測,可到了今時今日,我不得不做出判斷。種種跡象表明,這一連串的事情從一開始就是天後娘娘布下的局。”
薛紹将我拉回殿中,關上了大門。我沒有再執拗,順從地随他進了內殿,聽他繼續解釋下去:“五天前,殿下讓我去處理穆姑姑的事,我從她口中了解到婉兒出事前一晚蓮兒去過掖庭。而那一天你正好帶過婉兒去看了病中的殿下,婉兒跟上官夫人哭訴過心中的苦悶。所以你猜得不是沒有根據,很有可能是蓮兒聽到了什麽從而禀報給了天後娘娘。”
我腦中轟地一聲炸響,本就混亂不堪的思緒愈發雜亂無章,唯一能想得分明的就只有一點:“這麽說,害婉兒身份暴露、遭受黥面之刑的罪魁禍首是我;害她與七哥有情難守、一個傷心不已一個另娶她人的罪魁禍首也是我。我才是最該死的那個,我才是……”
說話間,我眼前早已模糊成了一片,不斷死命地捶打着自己。薛紹上前按住我的手,阻止我不斷自責下去:“天後娘娘的聰明睿智舉世皆知,婉兒的真實身份天後娘娘絕非是在蓮兒禀報後才知曉,她與殿下彼此有情這件事怕也是早就被洞悉了。當初,八皇子突然舉薦婉兒用意何在,天後娘娘定是也心知肚明。遲遲未揭穿,只是想看看婉兒與上官夫人究竟意欲何為。蓮兒的所為不過是給了她一個動手的最佳理由與時機而已。”
薛紹的話使我漸漸冷靜了下來,他所言篤定但實在匪夷所思。“你……你這樣揣測母後,有何憑證呢?”
薛紹長嘆了一口氣,神色複雜地望着我,緩緩開口道:“劉钿在宮中數十年,終日游走在宮妃的心計間,能安然坐到禦醫令的位置必然是有過于常人的心思與智慧,怎麽會因為你三言兩語的威脅就冒這麽大的風險?即便當時是事出無奈,事後也定是會想出自保的辦法。畢竟比起你這位太平公主,掌握生殺大權的天後娘娘更會教他敬畏。而你明明早已痊愈,他卻還每日都派人送藥前來,若非玉兒今日擔心你自亂了陣腳,我們都會被蒙在鼓裏。你貴為公主千金之軀,如果沒有天後娘娘的授意,他怎麽敢如此?”
我大驚。原先我以為劉钿這麽做,是在氣我連累他參與欺瞞母後,卻是從未想到過其中會有這般牽連。玉兒也的确是奉了母後的懿旨在照顧我,再加上适才她與那內侍的對話,我終于明白這些日子以來所謂的養病,實則是軟禁。不讓婉兒來見我,薛紹與七哥、八哥怕我擔心不會直言相告,宮人們更是不敢妄言。一切,只為了能瞞住我。
“可……可是母後這麽做為了什麽呢?她若不喜歡婉兒,直接發難便是,為何要這般大費周折?” 我仍是理解不了母後的做法。
“婉兒出了事,你會以性命做賭注去救她,若是天後娘娘直接拆散她與殿下,殿下會如何呢?”薛紹循循善誘般給我解開疑團:“如今,一切順理成章有理有據,殿下也好,婉兒也罷,都不得不放棄。他們放棄了,我們這些局外人做什麽都于事無補。至于蓮兒,無論她事先知不知情也都是身不由己,奉命行事罷了。天後娘娘根本無意成全殿下與婉兒,與任何人無尤。你此時再去質問蓮兒,只會讓婉兒與上官夫人面臨更大的困境。”
此時,我才徹底了解,婉兒說“我不難過,因為我跟我娘都還活着”這句話時的心境。我忽然覺得不寒而栗。從小到大疼我疼到心坎裏的母後,原來也會這樣算計自己的孩子。婉兒是帶着仇恨來到我身邊的,她早已洞悉卻不惜冒險留她在我身邊;七哥的深情幾許她清清楚楚,卻視若無睹,生生将韋素蓮夾在了他與婉兒之間;劉钿既是她的人,她定是早就知道我去找了他、是為何找他,卻任由我冒險還配合着演了一出母女情深……
那些關于她為了□□争寵而弑殺親生孩子的流言,那些她想要取代父皇登上帝位的蜚語,從前我聽得太多太多卻是一個字都不相信的。眼下,五哥的死①、六哥的廢黜、那素未謀面便早夭的皇姐②,還有我自己這些年的親身經歷全都浮現在我的腦海裏,使得我不得不懷疑,無法再那般篤信她的無辜了。
那麽,當初成全我與薛紹又是為了什麽?我的母後,真的會是這樣陰狠無情、狼子野心之人麽?
注:①即武則天第一子、唐高宗李治第五子李弘,初為太子,後被廢黜。于675年暴卒。
②武則天長女安定思公主,出生僅一月便早夭。傳是武則天為陷害王皇後而将女兒親手殺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