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去也如何去
一轉眼,我嫁給薛紹已有兩個年頭。與每一個嫁做人婦的尋常女子一樣,我每日在家中靜待夫君歸來,為他持家打點日常。薛紹與兄長薛顗雖是分府而居,兩地相隔得倒不是太遠。薛顗沉醉武學軍事,不似薛紹那般善解人意,更遑論會與妻子談及詩詞風雅,便是待在家中的時間都甚少。因而得空時,我便會與兩位嫂嫂見面,與她們敘話,向她們讨教賢妻之道。漫漫長日百無聊賴,我這般的做法讓兩位嫂嫂很是歡喜。日子就這樣過得平靜充實而幸福惬意。
一年前,我與薛紹的第一個孩子薛崇胤①出生了,這份平靜充實、幸福惬意中更是增添了不少的樂趣。胤兒本就生得胖嘟嘟的,在冬衣的包裹之下俨然成了一個綿綿軟軟的小肉球。我抱着他的時候,他那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就盯着我的臉看,我笑他就會咧嘴跟着笑;被我逗得開心時,他還會“咳咳咳咳”地笑出聲音來。笑聲中那般無邪的歡快想是每一個聽到之人都會被感染吧。
記憶中沒有哪一年的雪有今年這樣多。算上今天的,已是今年第五場大雪了。整座長安城內惟餘莽莽,煞是壯觀,想必明年豐收的光景會大好。薛紹上朝還未歸來,我命人在偏廳裏生了暖爐,廚房裏也煨着參湯,只為他一回來便可以暖暖身子。此時,我正陪着才滿一歲的胤兒在暖爐旁的軟榻上一邊玩耍一邊等着薛紹。
玉兒立在一旁,隔段時間就往暖爐中加些竹炭。她是母後安插在我身邊的人,這兩年來卻也安分守己,待我甚是細心周到。胤兒出生後,我更是能覺到她真心實意地待他親善如母。或許,在薛府的生活比起宮中的教人輕松不少,那些身不由己不必存在,爾虞我詐亦是無用武之地了。
“呼呼呼呼。”不知道想表達什麽,胤兒忽然發出這些個聲音,給了我好大的驚喜。我連忙擡頭對着玉兒問道:“玉兒你聽到了麽,胤兒剛才說話了,說得好清楚,你聽到沒有?”
玉兒也很是激動地點了點頭:“是,公主,奴婢聽到了。”
得到旁人的證實,我更是喜不自勝,将胤兒抱起來,在他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誇贊道:“胤兒好厲害,會說話了呢!”
胤兒就像是聽懂了一般,立馬笑逐顏開,惹得我與玉兒又是一陣歡欣。繼而,我看了看門外,雪花仍舊被寒風驚得四下飛舞。我轉頭對玉兒吩咐道:“看時辰驸馬快到家了,去把參湯端過來吧。”
“是,奴婢這就去。”玉兒施禮,依命而去。
我繼續逗弄着胤兒。适才聽到他講話的那份欣喜還未褪去,我抱着他坐到我的雙腿上面對着我,輕搖着他的雙肩笑問道:“胤兒好乖,待會兒爹爹就回來咯,胤兒要不要開口喊一聲呢?娘教你好不好?”盡管知道才一歲的孩子根本做不到,說完這話,我還是十分認真地教着胤兒喊起了“爹爹”二字。
“胤兒才一歲,要真能喊爹娘豈不是天才了?”薛紹的聲音就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我循聲擡頭望去,薛紹溫柔的笑臉映入眼簾。我的笑意與聲音不由自主地帶上了別樣的綿柔:“薛郎。”
脫下沾滿了飛雪的毛氅披風交給了近身的小厮辛安,薛紹走到了軟榻邊坐下。我使得胤兒正面對向了薛紹,打趣道:“胤兒,快告訴你爹,胤兒剛才真的說話了,可不就是天才麽?”
看着我也像個孩子一模樣,薛紹忍俊不禁。他伸手将胤兒抱了過去,語重心長地說道:“平庸倒是無妨,為父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地長大,将來衣食無憂就足夠了。”
聽出薛紹話中有話,我心頭咯噔一下,剛想要開口問,玉兒端着參湯走了進來:“奴婢參見驸馬爺。”
“起來吧。”
玉兒起身後,将參湯端到了軟榻中間的案桌上,我将胤兒從薛紹懷中抱起交給了她,她就退了下去。辛安也想要告退,被我給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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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安,你陪着驸馬爺風雪裏來去辛苦你了。我吩咐了廚房給你準備了熱參湯,待會兒玉兒會送去你房間。”
這兩年我對待下人都是如此,辛安還是感動地近乎惶恐:“公主言重了,能跟在驸馬爺身邊是奴才的福氣。奴才謝公主恩典!謝驸馬爺恩典!”
“好了,下去歇着吧。”我笑着屏退了他。
“是,奴才告退。”
辛安掩門而出,偌大的偏廳裏就只剩下我與薛紹二人。回過頭來,只見他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眼中情緒紛繁。
“他們又争執起來了,是不是?”
我試探着問出了心中的猜測,薛紹的點頭不出我的所料。自從婉兒的事情之後,我不得不重新去認識我的母後。我終于明白也終于接受,她不僅僅是一個母親,還是一朝皇後,更是一個有政治野心與能力的女子——
當初憑的只是她一句話,六哥②就被廢黜,七哥則在第二天被封為了太子。我嫁給薛紹的第二個月,父皇的病況急轉直下,卧床不起,即是傳口谕讓七哥監國,可明眼人一看便知真正掌握監國大權的人是母後。甚至為了免除後患,三月之後母後便又将六哥遷往了巴州。當初榮耀一身的東宮之主就在她的反掌之間成了落魄凄涼的流放之囚。
時至今日,父皇都于洛陽宮貞觀殿養病,七哥空有太子之名而沒有任何實權,軍國大事有不決者,都得問過母後的意思,七哥所要做的不過是象征性地蓋上玉玺。時日一長,母子間難免會有沖突。但每次的争執都會以七哥的妥協而告終。這不僅僅是因為母後大權在握,更是因為母後處理政事頗為得當,深得父皇的信任與滿朝文武的拜服。作為一個半路被扶上太子之位的皇子,七哥在朝中既無人也無勢,實在是難以與母後抗衡。
我明白薛紹的為難。他與七哥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自是會與他并肩而進。只是單憑他二人,仍然不會是母後的對手。說得直白些,只消母後一句話,不管是七哥還是薛紹,随時都會有性命之憂。每每七哥與母後發生了不愉快,薛紹都會變得心事重重,而我所能做的,就只有陪着他一同沉默。我這個公主怕是有史以來最無用的了——從前幫不了婉兒,如今更是無法替七哥與夫君分憂。
“薛郎,我們走吧。我不做這個公主,你也不必做這個驸馬爺了。我們帶着胤兒離開這裏,尋一個清靜之處過日子,好不好?”我依偎進薛紹的懷中,說出了長久以來的心願。
薛紹輕撫着我的發,嘆息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們能去哪兒呢?哪裏……又是清靜之處呢?”
我無言以對。薛紹說的沒錯,沒有母後的首肯,我們哪裏也去不了。七哥與薛紹交好,母後是絕對不會放心讓薛紹離開長安的。即便有我再怎麽信誓旦旦地保證,到底是抵不過她心中的那番疑慮。這也正是我從不曾跟她提起這些話的原因所在。
外頭的寒風依舊聲嘶力竭地呼嘯着,暖爐使得薛紹的懷抱添了幾分暖意。我被他攬在懷中,二人再無對話。也罷,命定這一世生作皇家之人,逃,怕是逃不開。能與薛紹平安度過此生,親人之間可以不再互相傷害,父皇的身子可以早日好起來,我李令月于願足矣。
注:①薛紹與太平公主的長子,生卒年不詳。
②武則天第二子、李治第六子李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