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八為君婦

鋪灑而下的成片陽光被錯落有致的竹林打散,散落一地斑駁的明亮與晦暗交錯的光影。竹林正南面的玉石案旁,我與八哥面對面而坐。他遞過自己親手泡好、已涼透的茶給我,笑道:“你許久沒有來八哥這兒喝茶了,嘗嘗看味道有無變化。”

我接過,也報之一笑,道:“八哥這兒的茶自是宮中獨一無二的。你雖不輕易出這醉竹園,外頭的人卻從未遺忘過你這位八皇子。你不是計較之人,可這兒的一切用度即便不是最好也都是上乘。我還記得去年雲南大旱,進貢的茶葉比起往年少了好幾成。父皇想着你素愛品茶,除卻分賞給母後與七哥的之外,便是将自己的那一份都給了你。為此,我還跟你抱怨過父皇偏心呢。”

八哥表現得頗為無奈:“你還是跟從前一樣得理不饒人。那是父皇明察秋毫,知道你總會來我這裏,總是能喝到的。事實上,你也的确是沒少喝。”

我但笑不語,低頭喝了一口茶,繼而看向了不遠處的竹林。出了這麽多事,了解到那麽多不堪的真相,除了這“醉竹園”能讓我暫時放下心中煩憂外,整座皇宮都令我窒息。七哥與韋素蓮的婚事已成定局,我無力再去做些什麽。婉兒……我擔心于她卻始終不敢與之相見——

在得知她就是上官儀的孫女後,我本就滿心愧疚。親眼看到她被施以黥面之刑,我更是心痛不已。若是她與七哥能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倒也還可以有所欣慰。可如今,所有的風波苦難都換不來一個圓滿的結局,在她面前,我除了無地自容,什麽都做不了。

我的心事從來瞞不住八哥,在他面前我也從未刻意隐藏過情緒,他與我的對話又從來都是直來直去。各懷心事地靜默了一會兒後,他問我道:“令月,再過三日你便要嫁出宮了,不去看看婉兒嗎?”

我沒有轉頭看八哥,但他的話我聽得真切,握着茶杯的手不由得一緊。我悵然地埋首看着杯中的茶,喉嚨裏像是堵着什麽似的難以言喻。

“你應該知道,婉兒絕不會有怪你之心。” 八哥試圖勸我放下。

“她不怪我是她大度,我自身無法坦蕩釋懷。畢竟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人是我的母後,使得她美貌不再情殇難愈之人還是我的母後,而她這一輩子還得繼續待在宮中侍奉她的滅門仇人。這些傷害何其深何其痛我們根本就無法感同身受,更不可能彌補得了。”說得激動了,我将茶盞放到石案之上,擡頭看向八哥,問他:“八哥你說,我有何顏面去見她呢?”

八哥也放下了自己手中的茶杯,憂心忡忡地勸我道:“令月,事已至此,你又何苦把所有的過錯都往自己身上攬呢?薛紹的話說得還不夠明白嗎?”

我沒有再接話下去。我當然了解八哥的意思。那日薛紹對我所言皆是他與八哥相商的結果。在得知我意外見過婉兒之後,他才去到我那兒。本是想安撫我,沒曾想我會那般執拗他才不得已将實情告知。結果便是我沒有去找韋素蓮興師問罪,也再沒見過婉兒。

我知道,即使無法娶婉兒為妃,七哥也會安置好她。而母後,若真是有傳言中的那份心思,也确實需要如婉兒這樣的人才在身邊輔佐,否則又怎麽會繼續讓她執掌诏命呢?她與上官夫人的性命暫時是無憂的。既是這樣,我也不便打擾了。

我出嫁的這一日,宮中上下一片張燈結彩,喜氣洋洋。衆人進進出出忙裏忙外,好不熱鬧。我看着鏡中鳳冠霞帔光彩照人的自己,想着再過不久便要離開這生活了十幾年的皇宮,離開父皇母後和兩位兄長,去到薛府開始一段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心裏有不舍,有忐忑,亦有向往,感覺不可謂不複雜而奇妙。能嫁與薛紹是我心之所求,尤其是在經歷過這麽多風波後還能如願以償,我是慶幸而興奮的。

然而,我終究不能似以往想象中那般心無挂礙地嫁做人婦。因為,七哥與韋素蓮的婚禮也是在今夜舉行。一邊歡天喜地地出嫁,一邊雖是不情不願終歸是風光盛大地迎娶。這樣喜慶的喧鬧中,婉兒只能獨自一人承受所有的落寞與傷懷,何等凄然?

“公主,這大喜的日子您可不能嘆氣,得做一個歡歡喜喜的新嫁娘呢!”見我愁眉不展,玉兒一邊給我梳着頭,一邊笑逐顏開地對我說到。

我心知玉兒是母後安插在我身邊的人,可她跟了我不下十年的時間,感情雖不比婉兒來得深厚,也是有的。況且她待我從來都是周到謹慎,盡心盡力。借用薛紹說韋素蓮的那句話,玉兒只是一個宮婢,不過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罷了,我不忍心也沒有必要與她計較太多。思及此,我微笑着點了點頭算作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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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我再度擡頭看向鏡子時,我的那一抹微笑即刻僵在了臉上——一身淡紫色衣裙的婉兒出現在了我眼前,眉目含笑地望着我。我立馬站起,轉身走到婉兒身邊,看着她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卻是無從說起,開口無言。

“玉兒見過上官姑娘。”婉兒如今跟在母後身邊深得母後重用,名義上還是二品宮女,實際的身份地位比得一般的宮女自要高出許多。玉兒見到她,也是得畢恭畢敬地行禮問安。

婉兒并未頤指氣使地擺架子,親自扶起了玉兒,柔聲道:“玉兒,公主出嫁在即,天後娘娘吩咐我來叮囑幾句。你且先下去看看其他的事情是否都準備妥當了,這兒就交給我吧。”

“是,那玉兒告退了。”對我與婉兒分別施了一禮後,玉兒便躬身退了出去。

婉兒拉着還處于呆愣中的我重新坐到了銅鏡前,為我梳起了頭。“這段時間一直忙着幫天後娘娘處理事情,都沒有得空來看你。今日你就要與薛公子成親了,天後娘娘特許我來送一送。”

婉兒是真心替我與薛紹高興。鏡中映出她燦爛的笑靥,她左臉頰上的那塊刺青覆在了一朵精巧的梅花印記之下①,憑添幾分嬌媚。可在我眼中、心中,它不斷地在提醒我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提醒我那些事是曾經那麽真實而傷人地發生過了。我握住了婉兒落在我肩頭的手,側過身來,仰頭看着她。我心緒本就煩亂,她這樣突然出現,我更是猝不及防,最終說出口的也只有那于事無補的三個字:“對不起。”

婉兒蹲坐到我跟前,依然笑望着我,“這些年你我名為主仆,實則你待我親厚如姐妹。姐妹之間,還有什麽誰對不起誰呢?”

婉兒說得輕松,我又如何能真的放得下呢?我苦笑道:“今日我出嫁你卻仍獨身苦守,我這個姐妹做得怕是天底下最不相稱的了。”

婉兒搖了搖頭,“是婉兒自己福薄,無緣守在太子殿下身邊。公主你要答應我,一定要跟薛公子好好地、長長久久地走下去。就當是我自私,想要讓自己在你們身上看到一份希望吧。”

說到最後,婉兒難以再維持那個為了寬慰我而刻意洋溢出來的笑容,而我也難過得不知該用什麽話去勸她。再多的言語也都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默然間,婉兒重新為我梳起發髻,為我整理好頭冠。待我拜別了父皇母後,她又為我蓋上了大紅蓋頭,扶我上了花轎。她只能送我到這裏,陪嫁的還是玉兒。

送親的隊伍一路吹吹打打聲勢浩大地到了萬年縣館。縣館布置上的豪華奢侈自是不必細說。由于婚禮是在夜間舉行,又适逢天幹物燥的七月,為了照明所用的火把竟然将沿途的樹木都烤得焦黑,差一點引起了火災。而我所乘坐的婚車之寬大更是遠遠超出了縣館大門的寬度,幾番不得進入之下,只得臨時召人拆除了縣館的圍牆。②

薛紹早已在那裏等我。拜天地鬧洞房又是好一番折騰。等薛紹送走各路賓客來到我身邊為我揭開蓋頭時已敲過了二鼓。我本是因羞澀而低着頭,只因未聞見他身上的酒氣而好奇地擡起頭來——

薛紹面容緋紅醉态猶在,卻已換上一身常服,我便知他定是怕那酒氣熏到我才事先沐浴換了衣裳才進來房中。他如此細心待我,我心裏感動不已。可見他雙目脈脈含情,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臉,我雙頰一陣發燙,複又低下頭去,看向了地面。出于緊張,我的雙手不自覺地使勁絞着喜服衣擺,明知故問道:“紹哥哥沒有被灌酒麽?”

我能感受到薛紹的目光并未移開。因而沒有聽到預想中的回答,我仍是不敢擡頭。即便這樣的沉默只會叫我怦怦直跳的心跳動得更為厲害,我也不敢再妄動妄言。也不知過了多久,薛紹将我擁入了懷中,百感交集地感嘆道:“令月,我終于娶到你了。”

這話中深意我懂,我的心頭又是甜蜜又是酸楚。七哥與婉兒的被迫分開曾叫我害怕過,害怕母後對于我跟薛紹的成全也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直到今日,直到此刻,真的來到了他身邊,成為了他名正言順的妻,切實感受到他懷中的溫度,我才得以安下心來。這段時間,薛紹的擔心定是不亞于我。這條路,我走得不容易,他走得也是辛苦。

我依偎着薛紹,點點頭道:“是啊紹哥哥,我終于嫁給你了。”

像是怕我會突然消失掉一樣,薛紹沒有再說話地抱我更緊,我也伸出手環住了他的腰。這樣緊貼着,薛紹的心跳聲在我耳畔回響,他呼出的氣息掃過我額間,過往的一幕幕都在眼前回放。幼時的無憂玩鬧,偶爾的打鬥争吵,還有長成後的喜樂與煩擾。我們的結合不單單是自身的完滿,更是承載着婉兒與七哥對長相厮守的希冀與寄托。我确信,無論今後會如何,我與薛紹都會倍加珍惜這得來不易的幸福。

注:①相傳上官婉兒以梅花妝遮掩黥面之刑留下的傷疤。

②史書記載,太平公主的婚禮在長安附近的萬年縣舉行。“門隘不能容翟車,有司毀垣以入,自興安門設燎相屬,道樾為枯。”

(第I卷完)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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