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情深路何處(二)
來人的速度之快在我意料之中,來人的身份卻教我萬萬沒有想到。
“奴婢參見公主,參見驸馬爺。”一襲淡青色宮裝的婉兒對我與薛紹屈膝行禮,臉上帶着宮中常見而疏離的笑,讓我恍惚覺得,眼前這名女子不過是容貌上與我熟悉的那個人相似罷了。
“怎麽會是你?”一時之間我還弄不明白母後的用意,她明明知道婉兒與七哥之間的特殊牽連,理當盡可能避免二人的接觸才是。難道她就不怕婉兒無功而返麽?
“驚聞皇上失蹤,太後娘娘擔憂至極,宮中上下亦是亂得不可開交。經多番查探,得知皇上是想念公主與驸馬爺才深夜來了薛府,太後娘娘特命奴婢率一隊禁衛軍前來接駕。”婉兒的神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說出口的話也是透着陌生。
我想,或許是人事變遷太多,薛紹在場婉兒有些別扭,便是想讓薛紹先行離開。薛紹卻是先我一步開口道:“我去看看皇上。”我感激一笑,目送他的背影。可沒走出幾步,婉兒就喊住了他:“驸馬爺且慢,奴婢跟您一道去吧。這二月初的天氣還是涼得很,禁衛軍與龍攆都在外面等着呢。”
說着,婉兒就朝薛紹走去。我再顧不得許多,伸手攔住了她,疑惑且難以置信地看着她,“婉兒你怎麽了?你知不知道在西廂房裏的那個是什麽人?”
“奴婢自然知道,在廂房的是皇上,奴婢正是奉了太後娘娘的懿旨前來接駕的。”
“皇上?七哥在你心裏就僅僅只是皇上而已麽?你知不知道他回去後會面臨什麽?你又知不知道他今日為何會如此?”看着婉兒無所謂的神情,我的語氣不自覺帶上了質問。
婉兒笑得依舊恭謹:“公主又在說笑了。婉兒只是一個奴婢,在奴婢心中皇上自當只能是皇上。至于旁的,太後娘娘自有決斷。還請公主與驸馬爺不要為難奴婢才好。”說罷,她竟是又對着我們行了禮。
我是徹底看不懂眼前這個與我一起長大的人了。才兩年多,她當初的堅持與親昵竟是無跡可尋。之前的那些不是恍惚間的錯覺,現在站在我面前的上官婉兒的确不再是我熟悉的那個人了。但是,怎麽可能?不管是與七哥還是與我,這麽多年的情誼,怎麽可能短短兩年就煙消雲散?
“好,那我再告訴你一件事。若是你聽過了還是堅持即刻帶七哥回宮,我不會再加阻撓。”我仍是不死心,做出了最後的努力:“你知道麽?就在剛才,七哥說他根本不想要這個皇位,他要的自始至終只有你一個。婉兒,七哥對你一如既往,從未改變。”
我很慶幸我沒有放棄。婉兒聽完我的話,臉上疏離的神色漸漸松動,她微微垂下眼簾,靜靜地站在原地。這意味着什麽我再清楚不過——以往她只要想心事就會是這樣的表現。我知道她剛才所言所行皆是出于對母後的畏懼,七哥的那句心裏話一定讓她想起了很多的陳年舊事,她不可能不動容的。我覺得,是時候放她進去跟七哥見面了。
“承蒙皇上厚愛,婉兒愧不敢當。太後還在宮中等候,煩請公主與驸馬爺帶路吧。”
就在我我以為自己已經成功時,婉兒又恢複了剛才的模樣,說出了這句讓我心寒透了的話。
“婉兒你……”
“不必請人帶路了,朕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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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哥的聲音驟然響起,等我回過神來,他已經站在了婉兒跟前,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人。很明顯,剛才的對話他全都聽見了。連我都這麽難受,他呢?原本就千瘡百孔的心又是怎樣一副慘不忍睹的田地?
沉默之餘依舊是沉默,若不是七哥自嘲地笑了幾聲後兀自朝前走去,我都不知道這種令人窒息的靜默要延續到什麽時候。婉兒像是任何一個謹言慎行的宮婢一樣,亦步亦趨地跟在七哥身後,恪盡職守到無可挑剔。
他們的身影與禁衛軍的腳步聲終究被吞噬在茫茫夜色之下。我明白,我是沒有理由去怪婉兒的。這些年,她的苦即便曾經親近如我都無法做到完全的感同身受,我又怎麽可以一位去責備她如今的涼薄?我只是想不通,到底是我想得太天真還是她活得太現實了。
翌日,不出意外地沒有早朝。我與薛紹早早地趕去了宮中,見到了在宮門處等待的八哥。
“八哥,昨夜……”心知事态嚴重,我急于知曉七哥的确切境況。薛紹亦是焦心不已的模樣。
“來不及了,邊走邊說。”八哥出言打斷了我的問話。我點了點頭,三人便是又急匆匆趕去母後宮中。
來的路上八哥告訴我們,七哥昨晚回宮後與母後大鬧了一場,母後盛怒之下命令宮人強行給他醒酒,并罰他在她的宮外跪了整整一夜,直到方才才允許他起身。聽到這些我心驚膽顫——這才二月初,夜裏的寒氣雖比不得冬日,也是凍人得很。莫說七哥從小養尊處優,便是尋常人跪上一兩個時辰怕是都受不住,遑論整整一夜!
此時,七哥垂首立在母後面前,身上還殘留着酒氣,一夜宿醉與折騰之後,整個人看上去分外憔悴。我注意到他的雙腿在顫抖着。我也看得出,他在極力忍着、控制着,卻是于事無補。第一次,我看向婉兒的目光中帶上了怨怪。她見了,只回我一個波瀾不驚的笑,移開了視線。
“怎麽?出嫁之後連最起碼的禮數都不識了?”母後餘怒未消,尤其看到我投向婉兒的眼神後,面色愈加冷若寒霜。
擱在從前,我早就不管不顧地跟母後頂撞了起來。可這些年的經歷叫我明白,沖動只能讓原本就糟糕的情況變得更為棘手。這會兒,我心中有怨,但我更心疼七哥。想着早些打破僵局好讓他少受一點苦,便是強壓下心中的怒火,任由薛紹半扶半拽地讓我與他一道跪地請安:“兒臣參見母後。”
母後并未準我與薛紹起身。我偷偷擡眼查看她的神情。只見她接過婉兒遞來的茶,不喝,只不時微微晃動着,若有所思。半晌的沉寂之後,八哥率先開了口:“母後……”
母後停了手中的動作,看了八哥一眼,繼而将杯盞遞給了婉兒。待婉兒接過放好,她才看向了我與薛紹這邊。我不再看她,低下頭等她的下文。
“令月,薛紹,你二人可知錯?”母後話中的威儀超過了不悅,如同審問犯人一般。
我本就不滿母後對七哥的處罰,加上跪了這麽長時間,得到的還是這樣一句質問,心中自是不服,剛想要開口反駁,薛紹先我一步回話道:“兒臣與公主已知錯,這才一早進宮向母後請罪。”
“哦?是這樣?”母後冷笑一聲道:“我還以為你夫妻二人匆匆而來是為皇帝求情呢。原來是請罪來了。”
“是。兒臣與公主都覺得昨夜之事做得實在欠妥,還請母後寬恕!”薛紹恭敬如初,一味認錯求饒。若是以往,我怕是還不能理解他緣何這般委曲求全,甚至還會怪他不敢與母後相争。如今,我完全能明白他的想法——我不忍七哥受苦,作為知己與兄弟的他又怎會忍心?
“令月,你呢?”
就在我暗自思忖間,母後的問話轉向了我。我愣了片刻,才是回話道:“驸馬所言正是令月心中所想。”
“很好。”母後的語氣終于不似方才那般凜冽迫人了,可接下去的話卻是變本加厲:“既知有錯,便當改之。念在你們乃初犯,又是出于手足之義,就小懲大誡。公主阻撓懿旨,杖責三十;驸馬身為人夫,疏于教引,杖責六十。即刻自行領罰去吧。”
母後話音剛落,薛紹便是磕了一個響頭,急急請求道:“薛紹心甘情願受罰,但公主乃千金之軀,又是一介弱女子,實在受不得這杖刑。兒臣鬥膽,懇請母後恩準由兒臣代其受刑。”
“不,薛郎,六十杖已經夠你受的了,再加三十杖,你不要命了麽?”我生怕母後同意了,連忙拒絕。
“我既娶了你,自當護你安好。哪怕為此丢了性命,亦是無懼無悔。”薛紹淡然一笑,安撫我到。
我自是不會妥協,但也知薛紹這面是勸不動的,即是對着母後磕了頭,懇求道:“母後,兒臣不需驸馬代為受罰。”
“母後,您也說薛紹與令月是初犯,這杖刑未免太過重了。還請母後收回成命。”八哥跪下替我二人求情。
“太後娘娘,都是婉兒辦事不力。還請您繞過公主與驸馬,婉兒甘願領罰。”從一開始就在沉默的婉兒這下竟是也跪了下來。如此看來,當年的情分她并非全然不顧。
“朕是大唐天子,任何人都無法擔得起朕的事情。母後當真要罰,沖兒臣來便是,何須牽連旁人?”
七哥忽然擡起頭來,挺直了身體,一改往日的隐忍,不卑不亢地對母後說到。宮內的氣氛變得愈發劍拔弩張起來。我想暗示七哥不要沖動,無奈他此時全心全意地與母後對峙着,根本不看我。
想是沒有料到七哥會這般不管不顧地頂撞,母後盯着他看了許久才泯而一笑,道:“皇上果然有擔當。”繼而她看向了跪在她跟前的婉兒,不緊不慢地問道:“婉兒,你說說看,皇上昨夜所行、所言,且不論及大唐律法,單是依着祖制,該當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