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情深路何處(三)

母後此舉教我們震驚之餘更為擔心,畢竟這是個幾乎無解的難題。我們都知曉婉兒才情過人,可眼下這種局面,她亦是不能面面俱到。經過昨夜之事,我雖腹诽她對七哥的涼薄,然方才她能替我與薛紹求情,我便知道,在這裏的人,傷了任何一個都非她所願。奈何,即便她有心犧牲自己保全我們,母後也不會成全。否則,她說出代為受罰時,母後便會應允了。況且,七哥、我、薛紹、八哥,也不會答應。尤其是七哥,若是只能以命換命求得婉兒周全,他定是不會猶豫。

婉兒應該也沒有預料到事情會走到這一步。在母後問出那句話之後,她身子一頓,繼而擡起頭看向了母後,看向了那個她這兩年多來盡心效命的主子。她是出于不敢相信想得到确認還是哀求母後的寬恕,我不得而知。我亦無閑暇去察看其他人的神情。我所能看見的是母後絲毫未有松動的冷峻與婉兒噙淚的雙眸。同是女子,對比卻是那般鮮明,只因一個掌握着生殺大權,一個只能小心翼翼地茍且偷生。

沉默,又是沉默,宮內的死寂使我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将局面推向更加不可收拾的地步。

“皇上乃一國之君,應以國家、蒼生為重,卻罔顧國體,深夜酒醉離宮,品行失當,實難擔大任。遵先帝遺言,可……可……可廢帝新立。”終于,婉兒在與母後的交鋒中敗下陣來。

母後未有動容,接下去問道:“既是先帝遺言,理該如此。婉兒你再說說看,廢帝新立,何人可擔負起這大唐的錦繡江山?”

“婉兒惶恐,不敢議儲。”婉兒将頭俯得更低,像是要把自己藏起來,仿佛這樣就可以躲開當下的是是非非一般。

母後依然沒有憐香惜玉地就此放過婉兒,繼續追問道:“但說無妨,本宮赦你無罪。”

“母後,自古後宮不得幹政,更何況婉兒只是一介宮女,妄論朝政且是皇位人選之事更是不妥。”

婉兒楚楚可憐的模樣實在叫人心疼,我鼓起勇氣替她開脫到。卻是不料竟會惹得母後再次震怒,當即将案上的茶盞摔倒了地上。若非薛紹護着,濺起的碎片就會飛砸到我的臉上了。

“後宮不得幹政?令月,你是在指責母後幹涉朝政,礙着皇上掌權了?”母後起身走到我跟前,氣勢洶洶地質問我到。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後悔不該一時情急口不擇言,忙是解釋道:“兒臣不敢,兒臣絕無此意。”

“母後,公主只是想替婉兒解圍,絕無不敬之心,還望母後明察。”薛紹緊接着替我辯解到。

母後有心為難,我與薛紹總是說多錯多。她冷哼一聲,問道:“替婉兒解圍?這麽說,是本宮教婉兒為難了?”

我們都不敢再多言,八哥亦是不知該如何做了。而七哥,則是看着婉兒,帶着深深的自責。他是在後悔吧,若不是他沒有沉住氣跟母後頂撞了一番,婉兒也不會陷到眼下如此兩難的境況中。可錯,又豈是在他?

“回太後娘娘的話,奴婢以為,如今在宮中能當大任者,非八皇子莫屬。”

說完這句話,婉兒好似耗盡了全部的氣力。若不是懾于母後在場,她整個人怕都要癱坐在地上。她的話轉移了母後在我與薛紹身上的注意力,她像是得到了一開始就想要的答案一樣,點點頭道:“婉兒果然才智過人。不錯,而今宮中能擔此大任者,旦兒,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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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後,這萬萬使不得,兒臣……”

“旦兒,難道連你都要跟母後做對,教母後失望嗎?”

八哥始料未及。他對那張龍椅從來沒有一點念想,自是想要拒絕,母後卻容不得他多言,當即宣了衆大臣至宣正殿,又命婉兒拟诏,加之父皇遺诏在手,父皇欽點的輔政大臣裴炎又毫無疑義,沒有人敢公然反對母後的雷厲風行。這廢帝新立之事就在頃刻間成了既定的事實。

三日之後,母後下旨将七哥遷往房州①。上蒼從不曾開口說話,卻非不能識得人間別離苦。昨日還晴朗湛藍的天空此時覆蓋着黑壓壓的陰霾,使人更為抑郁。幸而,沒有下大雨,也沒有刮什麽風,否則七哥與韋素蓮這一路上,只會是尤為艱難了。

“昔日總想着什麽時候能出游逍遙一番,想不到今日離開長安,竟會是在這種境況之下。”看着恢弘的宮門,七哥不無感慨地說到。

我了解七哥的感嘆,更了解他的哀傷。被親生母親拽下皇帝寶座固然讓他難受,可從此不必再委曲求全、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他未必不會覺得輕松些。他真正難以釋懷的,是這一切皆出自婉兒的口。那個他從年少時就用全部心思去愛着的女子,到頭來,終究做不到義無反顧地随他沉浮,終究是選擇了向皇權妥協。

“七哥,你不要怪婉兒,她有她的難處。那天,她也是無可奈何才說出那些話的。”這句安慰縱使蒼白,我還是非說不可。

“從我錯将素蓮當成她那一刻開始,我就沒有任何立場要求她為我如何如何了。她有她的顧慮,我能夠理解。”話雖如此,七哥苦笑着說出這些話的時候,目光并未從宮門處收回。他還是在期待婉兒能出現。即便不能依依惜別甚至不能說上只言片語,只要能在這一場沒有歸期的分別前看她一眼,他也是滿足的。

良久,那道身影仍舊沒有出現。期待的光芒漸漸從七哥的眼中淡去,他不再有所奢望了。七哥轉而看向了我們,對薛紹囑咐道:““薛紹,好好照顧令月。”囑咐完,他遲疑了片刻,又是開口道:“可以的話,也多多照看一下婉兒。母後待她的看重并不能保證她可以無虞。拜托了。”

“放心,我會拼盡全力保護好令月與婉兒。”薛紹的承諾聲中不舍之情難掩:“房州地處偏遠,素蓮又有孕在身,你們都要各自保重。”

七哥沒有再說什麽,只拍了拍薛紹的肩膀算作應答,薛紹回應了相同的舉動。這二十載的兄弟之情,盡在不言中。

就在這時,身懷六甲的韋素蓮從馬車內出來,走到了我們跟前,沖我與薛紹笑了笑後,對七哥說道:“王爺②,時候不早了,我們是不是該啓程了?”

七哥看了看我與薛紹,轉而對韋素蓮微笑着點了點頭,便扶着她朝馬車走去。看着他二人一步步遠去的背影,我的觸動不可謂不深——我從未曾想過在七哥最落魄的時候,陪在他身邊的人會是韋素蓮。母後曾因其身子不便,準她不必随行。她卻寧死不從,不願離開夫君獨自安生。當初我一心以為她看上的是七哥的地位,她嫁給七哥是趁虛而入的所為,如今才醒悟,一直以來是我誤讀了她對七哥的一片深情。

“素蓮!”我鼓起勇氣喊了一聲。喊出口才驚覺,這些年我幾乎沒有主動喊過她的名字。已經快走到馬車旁的二人停步轉身,看着我。我有那麽多抱歉與複雜的情緒,說出口的也只有兩個字:“珍重……”

“嗯,我會的。”韋素蓮淡淡一笑,答到。七哥扶着她一同進入了馬車。趕車人馬鞭一揚,馬車便朝着長安城城門的方向疾馳而去。

七哥因一場醉酒失去了九五之尊的地位,八哥無辜被牽涉進了他從前最不願涉足的朝堂紛争。這對七哥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對八哥來說卻是實實在在的煎熬——八哥是世外君子,對治國之道根本無心,突然之間遭此變故情何以堪?世人不會理會他登基的原委,只會津津樂道向來不問世事的八皇子是如何處心積慮地奪走了親哥哥的皇位。而八哥最擔憂的,是七哥也這麽誤會。此外,他雖是身不由己,到底還是占了七哥的位置,心中的內疚自是少不了。

這能怪誰呢?婉兒麽?那種情況下她還能怎麽做?除了我們,她還有至親需要保護啊。我終于明白母後那日的咄咄相逼真正的用意是為何——她早就存了廢七哥的心思,只是苦于一個名正言順。若不是礙于祖制與天下悠悠之口,她怕是早已迫不及待自己登基了吧。若真是如此,八哥在那個位置上怕是也坐不長久。皇權,當真比骨肉親情更教她看重麽?我心有疑慮卻是不需去問,七哥的離去便是最分明的答案。這一去,山長水遠。此生,可還有再見之期?

我與薛紹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二人,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準備回府。在轉身時,看到了站在宮門口的婉兒。她看着馬車離開的方向,我們看着她,誰都沒有再說話。

事已至此,多言何益?

注:①史書記載,李旦登基之後李顯才被流放。這裏為了情節需要,将李顯流放的時間提前了,望理解~~^__^

②公元684年,武則天與裴炎等廢李顯為廬陵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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