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七哥與韋素蓮今日便會抵達洛陽,負責相迎的官員們井然有序地列隊候在了宮門口。城門戒嚴半日,不得随意出入。除了守城的兵士,只有一早等候在此的我與玉兒了。
臨近晌午仍不見城外有車或是人過來。我原先的激動漸漸轉為了不安。我問玉兒道:“不是說辰時就可以到了嗎?現在都快巳時了,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呢?”
“公主別擔心。護送王爺與王妃娘娘①的人都是陛下②的親信侍衛,不會有事的。”玉兒微笑着寬慰我到。
“嗯,我們再等等吧。”玉兒的話使我稍稍安了心。
又是過了半個時辰,我聽見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待看清了才知是一支數十人的隊伍。我心知必是七哥他們無疑,歡喜不已。玉兒亦是如此:“公主你快看,是王爺他們。”
隊伍近到城門時停了下來。護送的侍衛們紛紛跪地向我行禮。我讓他們免禮平身後,馬車的車簾被掀開了——
六年未見,七哥的模樣已不是我記憶中那般風姿飒飒了。身形消瘦,華發早生,明明才三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卻是蒼老憔悴不堪。我素來知道房州之地的艱苦,卻不知道會将人折磨成如斯模樣。看着眼前這名形貌似中年的男子,想起當年那個言笑晏晏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我心中悲怆難抑。
站在七哥身邊的自然是韋素蓮。彼時年少,情深幾許。一朝封後,轉眼流離。而今歸來,塵霜滿面。我從未忘記當初她華服披身時的傲人光彩,此刻她一身粗布衣裳,眉宇間再不見那份伶俐與盛氣。
韋素蓮與七哥互相攙扶着向我走來,我趕忙迎了上去。近到跟前,才開口喚他們一聲便淚如泉湧,再難言其他。
“令月……”七哥眼中熱淚盈盈,出聲後哽咽難言。
“素蓮拜見公主。”韋素蓮福身向我行禮。我趕忙扶起了她,微微搖頭道:“七哥即将被封為太子,你就是太子妃。你們又是我的兄嫂,理應是我給你們見禮才對。”說着我便要福身行禮,韋素蓮連忙阻止了我:“素蓮不敢。王爺與我此生能夠離開房州全仰仗公主大力相助,心中感激不已,素蓮理應致謝。”
我與韋素蓮原本就沒有格外親厚的情分,加上分別了六載,生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然而我與七哥卻是從小就要好的,這樣客套的局面讓我有着難以言狀的別扭。我理了理心緒,不再糾纏于虛禮之中:“那我們就都不要這樣客氣來客氣去了。先進宮去,等一切告一段落,我們也方便些說話,如何?”
“好。”聽我這樣說,韋素蓮拭了拭臉上的淚,露出了一絲笑容,點了點頭。
就當我要扶着他們夫妻重新進到馬車內時,我注意到韋素蓮的身後躲着一個小女孩,約是六歲,個子不高,形容清瘦,相貌倒是極好的。尤其是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靈氣逼人,我敢斷定單就容貌而言她日後必然會驚豔天下,無人可及。
我已然猜到這個小女孩是誰,剛要詢問确認,就聽得韋素蓮笑着說道:“裹兒,還不出來拜見姑姑?”
裹兒似乎很怕生,韋素蓮話音落下之後仍是躲在她身後,抱着她的雙腿,只用一雙眼睛打量着我周身。韋素蓮對我抱歉致意後轉身蹲下,耐心地與裹兒說起話來。我有些疑惑地看向七哥,見他望向裹兒的眼神慈愛中帶着歉疚,更覺這個名字大有文章,即是問道:“裹兒?七哥,這個名字是何意?”
七哥收回目光,望着我,面色既有凄苦又帶窘迫:“在前往房州的路上馬兒受了驚吓差點翻了車,致使素蓮動了胎氣早早産下了這個孩子。當時情急我只能解下自己的衣服給孩子做襁褓。到了房州安頓好一切之後,我們商量決定了給她取名作裹兒,希望她能夠平安長大,終身衣食無憂。”
聽完個中情由,我心中五味雜陳,更加确定用皇位與母後作交換使得七哥得以回轉是一件再正确不過的事了。對于裹兒我很是心疼,暗下決心以後一定要好好待她。
“裹兒拜見姑姑,恭祝姑姑福壽雙全!”在韋素蓮的勸說下,裹兒終于怯生生地跪地向我磕了一個頭,奶聲奶氣地說到。
“快起來,”我扶起了裹兒,輕撫了她的額頭:“裹兒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站起來後,裹兒抿着唇,目光一直沒有從我身上移開過。想到剛才她也是這樣癡癡地看着我,我不由有些好奇了:“裹兒,你在看什麽?”
裹兒猶豫了好一會兒,支支吾吾地說道:“姑姑,你這身衣裳真好看,裹兒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好看的衣裳。”
一句充滿了豔羨的小兒語惹得在場的我們都倍覺心酸,七哥皺緊了眉頭,韋素蓮已經側過身去悄悄拭淚了。我俯身抱起了裹兒,輕輕點了點她的鼻尖,寵溺地說道:“皇祖母跟姑姑知道裹兒要回來,準備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還有好多漂亮的衣裳。裹兒跟姑姑進宮好不好?”
“真的嗎?”裹兒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天真的模樣讓人轉悲為喜,忍俊不禁。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笑着說道:“當然是真的啊,姑姑現在就帶你去。”
得到了我的保證,裹兒放心地拍手笑了起來。我看向七哥與韋素蓮說道:“走吧。”我們一起上到馬車,朝皇宮的方向行去。
進了宮,好一番忙碌折騰後七哥他們才收拾妥當,剩下的便是等到明日早朝時去觐見母親,當着滿朝文武的面接受賜封太子的诏書,昭告天下即可。
用完午膳,韋素蓮去哄裹兒睡覺,我陪着七哥東宮的普恩殿裏說話。聽完八哥要轉達的話之後,七哥好一陣沉默。
“七哥,你……會怪八哥麽?”想起八哥臨行前的擔憂,我試探着問到。
七哥搖了搖頭,聲音柔和:“能夠離開房州是劫後餘生,我慶幸都來不及了,怎麽還會有怨怼之心?以後我只想好好地補償素蓮跟孩子,從前的人和事我不會去想了,都讓它們過去吧。”
我聞言心頭一沉,看了看四下确認沒有人了才是問道:“那婉兒呢?”
七哥看着我,神色沒有多大的變化。“母親對婉兒如此重用,必會為她尋個好人家好去處。至于我和她,就當是年少輕狂吧。”
我黯然:“七哥是覺得自己剛回來宮裏,雖有太子的名銜卻仍是前路未蔔,不願再拖累婉兒。”
七哥不承認我的猜度:“這些年都是素蓮陪在我身邊,不管受了多少苦多少難她從無怨言。以前我心裏、眼中只有婉兒,傷了她太深欠了她太多,以後我不能再辜負她了。”
“可是……”
“不說我了,說說你吧。你跟薛紹還好嗎?他今天怎麽沒同你一道過來?”
七哥所言在理。婉兒與韋素蓮都待他情深義重,無論作何選擇都會有所辜負。我能體會到他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讓自己壓抑下了對婉兒的那份心思,也感動欽佩于韋素蓮對七哥的不離不棄,但婉兒這些年的苦我也都看在眼裏,此生若是不得與七哥相守,以她的執念,絕對會孤獨終老。我原想替婉兒說些話,七哥打斷了我。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薛紹的事。兩年過去了,封存于心底的名字被這麽猝不及防地提起,我的心依然如剛剛失去薛紹時那般刺痛。
“怎麽了,薛紹出什麽事情了嗎?”我半晌沒有說話,七哥有些着急了。
“薛郎他……不在了。”
我深呼吸了一下,盡量平靜地将那段往事講給七哥聽,包括我嫁給武攸暨的曲折緣由。我獨獨隐下了薛紹是幫婉兒頂罪而身故的實情——
如果讓七哥知道薛紹的死與婉兒有關,他不會責怪婉兒,只會将所有的過錯攬在自己身上,自責自己當年的一句托付讓我們夫妻陰陽相隔。那他與婉兒就真的再沒有相守的可能了。七哥因着對韋素蓮心懷愧疚以及對前路迷茫無措而決定放下與婉兒的過往,實屬無可奈何。我希望的是有朝一日他可以放下心結,與婉兒重修舊好。我與薛紹已是無法圓滿,只期盼着他二人能成眷屬。盡管我還無法完全釋懷薛紹的死,也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他們才能在一起,卻是由衷地希望着。
我的故事說完,七哥默默良久,最後只說了句:“等宮中的事情安頓好了,我去看看薛紹。”
我點頭做回應,兄妹二人轉而閑聊起旁的來。離開普恩殿時已是黃昏。整座洛陽宮被籠罩在一片如火的夕陽中。我步履緩慢邊走邊看,任由思緒飄忽。玉兒跟在我身後亦步亦趨,謹慎周到。出了宮門,進到馬車裏坐下,玉兒禀報我道:“公主,上官姑娘下午來過。”
我一愣:“她可跟你說了些什麽?”
“沒有,上官姑娘只在普恩殿外站了一段時間便一言不發地走了。”玉兒替我整理着衣擺,回話到。
“那她一定是聽到七哥那句話了。”我自言自語,心中悶悶的愈發不快活了——
無論七哥的真心是什麽,在明裏他的确是用了“年少輕狂”四個字便将他與婉兒的情分抹去了,婉兒定是被傷到了才巴巴跑卻卻沒有現身相見。其實七哥說得對,目前的局面對婉兒對他而言無疑是最安全的,不過……
我忽然覺得疲憊至極,即是倚在馬車壁上閉目養神了起來,腦中紛紛亂。
注:①李顯被流放房州時貶為廬陵王。
②即武則天。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