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回到府中,查看了幾個孩子的課業,漫不經心地用了晚膳,我獨自待在房中,吩咐玉兒不許任何人來打擾。
“母親對婉兒如此重用,必會為她尋個好人家好去處。至于我和她,就當是年少輕狂吧。”
“上官姑娘只在普恩殿外站了一段時間便一言不發地走了。”
七哥的話與玉兒的描述讓我心緒難寧。我因着薛紹的死對婉兒心有芥蒂,然而,在确定七哥可以回來時我是替她開心的。誰知如今除了母親的極力阻止,又加上了七哥的主動逃避,她該情何以堪?
想到這裏我不由苦笑。不逃避還能如何呢?七哥的據理力争只會讓婉兒的處境更加為難,婉兒那般聰慧,定然明白這個道理,才會悄然而來無聲而去。猶記得我曾經勸婉兒放下執念,可或許,始終沒有看透的人從來都是我——
若是忘了薛紹方能堪破情關,我寧願生生世世地執着着,任由相思成蠱,塵念布滿心田。只有這樣,我才會感到自己是真真切切地活着,才不會失掉走下去的勇氣。這樣的代價是年年歲歲的錐心之痛,是午夜夢醒之時的分外凄惶,我卻是甘之如饴,甚而覺得每一次做了與薛紹重逢的夢都是上蒼的一份恩賜。其餘的,既然由不得人心所想,我又何須過多糾纏其中?便交給時間與命運去做決斷好了。
逝者如斯,母親當她的有志明君,七哥做他的閑逸太子,兩人相安無事地一過就是許多年。期間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收到八哥的來信,知道他與隆基在長安過得很好,只是初到長安時隆基總會念叨着我何時會帶崇簡他們去看他。無奈母親這邊吩咐的事務纏身,我一直沒能前去。八哥時常在信中提醒我要遠離朝堂政事,他又哪裏明白我如今的身不由己和心甘情願:守在朝堂周圍能夠最早預知風雲變幻,最好地保護我所在乎的人。
當初因為告發薛紹謀反有功,母親對薛懷義的寵信尤甚從前,武承嗣更是升做文昌左相,二人權傾朝野。可嘆的是有些人一旦身處高位便會得意忘形,不知所謂,武承嗣竟仗着是母親的侄兒,深得母親的信任與倚重妄想取七哥而代之,結果被狄仁傑等人聯名參奏,貶為了特進。
而今……
“公主,武承嗣昨夜暴斃了。”
我正在院中的軟榻上曬着太陽,玉兒急急忙忙地走過來禀報到。我緩緩睜開眼,問她道:“怎麽回事?”
玉兒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是縱欲過度而死,被人發現的時候衣不蔽體地趴在一名青樓頭牌的床上。”
我心下了然,不再關心此事,玉兒為我添了一杯熱茶後安靜地退了下去,我重新閉上了眼睛繼續小憩。醒來後,對着空曠的院內花朵已凋零殆盡的梨花樹出了一會兒神,我起身朝屋內走去,到了後堂薛紹的靈位前上了三炷香。看着單薄飄渺的煙氣,我兀自回想起了一件事來。
“醉紅院”頭牌姑娘的廂房裏布置清雅脫俗,看得出主人是一個頗有生活格調的女子。換上了普通衣裳的我頭戴鬥笠,上面覆着的黑紗垂至頸脖處,完全遮擋住了面容。我對面坐着的正是這間房間的主人——秀爾。
“早聞秀爾姑娘大名,卻不知姑娘原是胡人女子。”故作略微的意外過後,我寒暄到。
秀爾狐疑而戒備地打量了我一番,毫不示弱地回敬道:“聽媽媽說有位出手極為闊綽的貴客指名要見我,我還以為是哪位財大氣粗的大爺呢,沒想到是位姑娘。”
對方越是這樣從容不迫,我越是相信自己沒有找錯人。“初次聽到姑娘芳名之時我就在想,醉紅院是洛陽數一數二的青樓,秀爾姑娘是這兒的頭牌,必是有過人之處。今日一見果真風采不俗,難怪武承嗣武特進夜夜流連,連家中的妻房都冷落了。”
秀爾挑了挑眉,一副猜到我是何人為何而來的模樣,眼中全是鄙夷:“你是他夫人派來的?要是來警告我或是找麻煩的,還請不必白費唇舌與氣力了。”
我聞言失笑:“我是受人所托,但委托我的人不是武特進的夫人。至于我的主子是誰,你不需要知道。”
“你來找我究竟想要做什麽?” 秀爾的性情有着胡人慣有的幹脆豪爽,不願再與我兜圈子。
我壓低了聲音,近乎咬牙切齒地說道:“要武承嗣的命!”
“什麽?”秀爾被我的話給驚到,不自主地喊了一聲。好在她很快自行捂住了嘴,直到确定外頭沒有異常的動靜才繼續問道:“要他的命?為什麽?”
我無需更無意解釋過多:“個中情由與你無關,你只要照着我的話去做就可以了。”
秀爾漸漸鎮定了下來,思忖了一陣子問我道:“武特進是我的恩客,倚靠他我才能賺大把的銀子,殺了他對我有什麽好處?而你不過是一個來路不明之人,我好像沒有理由要幫你吧?”
話已至此,我只能亮出了我的底牌:“只要你願意幫這個忙,我可以保證你的清白之軀絕不會被玷污。”
果不其然,我的話使得秀爾頓時花容失色,連聲音都變了:“你……你怎麽會知道……”
不顧秀爾的疑問,我繼續說出我所了解到的事實:“我非但知道秀爾姑娘仍是處子之身,更知道武承嗣每夜的鸾颠鳳倒都是服藥之後産生的幻象。既保住了清白,又賺到了銀子,還有人可以倚仗得以獨占頭牌花魁之位,當真是好手段啊!”
“你胡說!”秀爾有些惱羞成怒了。
這一趟來我是勢在必得,說起話來當然底氣十足:“是否胡說你心中有數。其實你不需要特別做什麽,只需要将平時的藥量加倍即可。服藥過後,武承嗣心中的淫//念會不由自主地放大,産生的幻覺會愈加真實而難以控制,直到縱//欲過度而亡。被人發現後只會當成一段風月見聞罷了,不會讓你牽涉其中的。”
“如果我不答應幫忙,你就會以我下藥之事來威脅我?”秀爾看出了我的用意。
“不錯。如果你不願意幫忙,這個秘密會立刻公諸于世,到那時莫說武承嗣不會放過你,這洛陽也再無你立足之地了。反之,我不僅可以保證你安然無恙地在這件事中脫身,還可以給你足夠的銀兩贖身去過自己真正想往的生活。要是你信得過我,我也可以幫你覓得一位良人托付終身。那樣豈不是好過現在強顏賣笑的日子麽?”
我沒有否認秀爾的猜測。我早非昔日一味良善之人,而且這件事只準成功不許失敗,對方若是執迷不悟,我自是不介意用威脅的手段逼迫她為我辦事。
“我憑什麽要相信你?”秀爾分明動了心卻又因着對我心懷疑慮而将信将疑。
我緩和了語氣,将從進屋以來所感受到的和盤托出:“秀爾姑娘,你要相信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我看得出這房間的布置不俗,你又苦心保持自己的清白,想必也是被迫才寄身煙花之地的。眼下機會來了,你何不賭一次呢?還是說你早已淪陷于這紙醉金迷的生活不願意離開了?”
“滿足?”我話音剛落,秀爾冷笑了一聲,“要是我真的滿足這樣肮髒的生活我為何要冒着生命的風險給朝廷官員下藥?在這裏的每一刻都讓我覺得惡心,覺得生不如死,可我沒有勇氣尋死,我只能等只能熬。好在上蒼垂憐給了我一副花容月貌,能當得上花魁,有自己選擇客人的自由。我只等着存夠了錢財就贖身,再不踏進這裏半步!”
同樣身為女子,自幼受萬千恩寵的我實在無法感同身受秀爾的日子有多難過,可我能體會到她不甘屈服于命運擺布的決心,欽佩的同時不禁為她擔心起來:“你也知道自己是在冒險,萬一被發現了,以武承嗣的狠毒陰險你一定會受辱,還會死無葬身之地。”
“正如你所說,既然總是要冒險的,我又為什麽不為自己的将來賭一次呢?”秀爾終于下定了決心:“好,我答應你。只要武承嗣來了我這裏,他就不會有機會活着離開了!”
我點頭致意,頗為欣賞地笑道:“那我就靜候秀爾姑娘佳音了。”
思緒及此,想到玉兒禀告的那個消息,我望着薛紹靈位露出了一絲笑意:秀爾果然沒有負我所托。此前讓玉兒暗中查探武承嗣,獲悉他素來喜愛流連煙花之地,原想着以朝廷官員不得出入青樓為由對其發難,不想竟發現了秀爾的秘密,我當即改變了主意。
此番計劃是為我夫婿報仇,我不想牽扯進太多不相關的人,也是為了避免節外生枝,除了玉兒沒有人知道我在調查武承嗣,更不會知曉我的真正意圖。對于秀爾,我們各得其所,我所允諾她的一定會為她做到。
“薛郎,武承嗣生前已是聲名狼藉,死後更是淪為笑柄,這樣的結果你滿意麽?”
我問着不可能得到回答的問題,暗暗謀算起下一步的計劃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