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你沒事就好
夏致從來沒有睡得這麽好過,醒來後宛如新生,就是腦仁有點疼,胳膊上還打了繃帶。
好像每次醒來都要發出直擊靈魂的三大疑問,但這次“我是誰”夏致還是清楚的。
旁邊坐着個陌生人,一雙很漂亮的桃花眼卻生在了個男孩子臉上,那人見他醒來,狂按床邊的護士鈴,一群人湧進來給他檢查,大夫說這簡直就是奇跡,被小貨車撞飛在空中轉體三百六十度,落地竟然只是個輕傷。
等人都離開後,桃花眼男孩子雙手握着他沒受傷的那只手,眼眶紅紅的,額頭抵在他手背上,重重地吐氣又吸氣。夏致懷疑他哭了。
夏致試了試想要抽回手來,第一下竟然沒抽動,他只好放棄,尴尬卻又禮貌地問道:“那個……請問你哪位?”
對面人睜大了眼睛,眼白由紅變成了猩紅,桃花眼都要變形成杏眼了。
“哥?”他的聲音在發抖,他全身都在抖。
夏致有點害怕,除了夏星星之外,他爹媽什麽時候還給他搞出了個這麽大的弟弟。
“你不記得我了?“
夏致小心翼翼地問:“我……應該記得你嗎?”
醫生斷定他失憶了。
“真他媽搞笑。”夏致心說,“老子記得自己從上幼兒園到大學的每一件事,幾歲掀了同班女生的裙子被人打了一巴掌都記得清清楚楚的。”
夏致決定不在這鬼地方待,半夜趁着護士換班偷偷地要溜,剛出病房門就被人堵那兒了。
程郁拎着保溫桶,門神一樣站在走廊上。
這個點住院部的病人、家屬都不多,他渾身散發着冷氣,陰森森地往那一杵,背後是走廊裏不甚明亮的燈光,凄凄慘慘地打在他身上。
“去哪兒?”
夏致:“散、散個步?”
“我陪你。”程郁回房放下保溫桶,帶了件衣服出來給他披上,“走吧。”
夏致無語望天,只能乖乖跟在他身後。
今夜滿月,碩大一輪明月挂在當空。
他身上其實沒有什麽傷,胳膊摔了個骨裂,但在程郁眼裏他大概跟半身不遂一樣,仿佛随時都會摔。程郁護着他走在醫院花園小徑的裏側,夏致時不時去偷看他的表情。
程郁的眉骨和鼻梁都很高,輪廓分明,月光透過樹葉灑在他臉上,留下斑駁的陰影。
“不記得了沒關系,我會把我們的過去一點一點告訴你。”程郁突然說。
程郁說他們還有個爸,但夏致一直沒見着,程郁說:“你沒什麽大事,爸爸工作忙,我怕他擔心,這事等以後再告訴他。”
一個星期後夏致稀裏糊塗地被他塞進車裏打包帶回家。開門他就驚了,這麽大的房子,平時沒保姆都是誰打掃的。
程郁把外套往沙發上一扔,“你呀。”
夏致頓時覺得大腦中腦丘腦小腦腦幹一塊開始疼,哄都哄不好的那種。這種被奴役被壓迫的過去他完全不想記起來。
程郁請了個小時工來家,洗衣做飯打掃衛生,自己哪兒都不去,天天蹲家裏守着夏致。
夏致被他盯得發毛,一口湯梗在嗓子眼裏不上不下。
程郁坐過來,靠在他身邊,接過他的湯碗,舀起一勺吹涼了往他嘴邊送。
夏致有點不好意思,“我自己來就行。”
“你手不方便。”程郁說。
瓷勺貼在唇邊,程郁就這麽一直舉着,夏致過意不去,張口把湯喝了。
諸如此類詭異的事情不勝枚舉,每當夏致提出質疑,程郁就用篤定的語氣跟他說:“我們之前的感情很好,特別好。”
夏致弱弱地問:“好到幫我洗澡,晚上睡一張床的份上?”
程郁嚴肅地看着他,點了點頭。
幫忙洗澡可以理解,畢竟他一只手衣服都脫不利索,然而剛脫了上衣,運動褲的褲帶解到一半,程郁臉色鐵青轉身就走,他追過去問怎麽回事,程郁順手拿了條毛巾蒙在他頭上,三下五除二給他扒了褲子,等到他扯下毛巾,只看到程郁的一片衣角擦過門邊,浴室的門被重重摔上。
莫名其妙。
洗澡事件的第二天,夏致坐在客廳裏發呆,腦子裏突然響過一陣滋啦滋啦的金屬音,“系統修複,更新進度80%……100%。”
一瞬間,無數畫面在夏致眼前飛速閃過,巨大的信息量讓他腦子像炸了一樣疼。
夏致抱着頭從沙發滾到地上。
片刻後,疼勁兒過了,夏致沒有馬上爬起來,他保持着那個蜷縮的姿勢側躺在地板上。
他想到自己車禍前的那一幕,語音顯然知情,甚至有可能一手操控了這一切。
“宿主……”
“閉嘴!”夏致一個字都不想聽它說。
語音也就真的乖乖閉了嘴,消失得無影無蹤。
程郁從房間出來看到夏致倒在地上,心髒都吓停了。他三兩步跨過去,跪在他身邊又無從下手,最後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夏致?”
“我沒事。”夏致悶悶的聲音從抱頭的雙臂間傳出來。
程郁閉眼松了口氣,感覺整個人都軟了,他把人從地上撈起來,夏致還保持着那個抱頭的姿勢。
“怎麽了?”程郁問。
“頭疼。”
程郁放低了聲音,輕聲哄着他:“起得來麽?我們去醫院。”
夏致搖搖頭,“我睡一會兒就好了。”
他撐着沙發想站起來,結果沒站穩,往前撲了一下,程郁扶住他,一彎腰抄起他的腿彎,來了個公主抱。
夏致從五歲之後就沒再被人這麽抱過,驚吓之餘一把抱住了程郁的脖子。
程郁彎了彎嘴角,“放心,摔不了你。”
一覺醒來天都擦黑了,夏致吃了晚飯又躺回床上,翻來覆去睡意全無。
窗外陰雲密布,夏致望着外邊發了一會兒呆,覺得更加煩躁,從網上蕩了本小說來看,照他以往的經驗,看這種套路爽文不出五分鐘就得睡着,但今天神了,看了半個小時依舊神采奕奕,甚至還有看進去的趨勢。
夏致把手機往桌子上一扔,閉眼開始數羊。
屋裏忽然閃了一下,緊接着天邊炸開一個悶雷,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砸在窗上。
夏致聽着雨聲,終于有了點睡意。
不知過了多久,他模模糊糊覺得旁邊的位置往下沉了沉,一個身子貼過來。
夏致頓時吓醒了。
轉頭看見程郁近在眼前的臉,暗沉沉的房間裏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瞳仁黑亮。
“你怎麽來我房間了?”夏致問。
程郁往他那湊了湊,“我們以前就這麽睡的。”
夏致:“兩百多平的房子我們就擠一個卧室?”
又一個響雷炸開,程郁頭埋到夏致頸窩,手搭在他腰上,借力幾乎把自己整個貼在了夏致身上。
“哥,我怕打雷。”程郁繼續一本正經地扭曲事實。
夏致很想推開他說你別演了,我都記起來了,但又忍不住想看他還能作出什麽花樣來,于是也摟住他,很敷衍地在他背後拍了拍,以示安慰。
程郁大概剛洗過澡,身上帶着沐浴露淺淺淡淡的香氣,頭發還有些潮,他的呼吸均勻清淺,像是睡着了,那一小股一小股灼熱的鼻息噴灑在他頸間的皮膚上,不知怎麽就撓得夏致心裏癢癢的。
“宿主好感度更新提示,當前好感度:60%。“語音突兀地來了一句。
“滾。”夏致現在最不想聽見就是它的聲音,一句給語音吼沒聲了。
夏致抽回摟着他的那只胳膊,翻了個身。程郁跟狗皮膏藥似的又貼上來。
夏致催他:“快睡吧。”
“你想聽聽我們以前的事麽?”程郁問他。
夏致沒吱聲,程郁就自顧說了起來,時間回溯到高一那年,他們如何相識,又如何做了同父異母的兄弟。
夏致都聽愣了,故事裏那倆人還是他跟程郁嗎,他能把他倆這三年發生的事全都扭曲一遍——他們每天一起上學放學,從不惹是生非打架鬥毆,在宴會上幫助迷路的小女孩找媽媽,及時制止對方的早戀傾向,共同以學習為重。
夏致簡直呵呵。
“那次我們去滑雪,遇上了暴風雪,我困在山上沒下來,你跟爸爸去找我,你先找到了我,可是那時候雪已經下得很大了,天地白茫茫一片,我們找不到下山的路,就互相攙扶着走一步算一步,後來你沒力氣了,我就背着你,漫無目的地走。雪好大啊,我們以為自己永遠都走不出去了,你讓我把你放下,我不肯,幸虧我沒有,後來我總是在想,如果……如果你就那麽死了,我該怎麽辦?“
夏致一開始就默默地看着他裝逼,他還敢提這茬,小崽子當年差點要了他的命。可是聽着聽着,程郁的聲音裏竟然帶了顫音,這些敘述真假參半,有事實,也有他的臆想,夏致不知道為什麽,居然從裏邊聽出了遲到多年的歉意。
他把對他的愧疚執拗地演變成了一個美麗的故事,在故事裏他沒有抛下他,他們兩個互相扶持,共同渡過了難關。
夏致轉過身,輕輕抱住他,拍了拍他的頭,“原來我們感情真的很好啊。”
程郁吸了吸鼻子,悶聲“嗯”了一下。
本來只是想逗一下程郁,但經過那晚之後,夏致反倒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跟他坦白了。
他就一直這麽裝傻充愣地過。
程郁幫他請了一個月的假,但他只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就活蹦亂跳了。
失憶僅限于情感障礙,知識儲備半點沒受影響。
早上一睜眼八點多了,夏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一只手換好衣服已經妥妥地要遲到了。他跨上包就往門外沖,順手從餐桌上拿了塊三明治,又灌了兩口果汁。
請來的阿姨正在廚房裏收拾,夏致一邊提鞋一邊跟她說:“以後早上換牛奶吧,要低糖的,這個果汁太甜了,程郁不喜歡。”
阿姨應了一聲。
一擡頭,程郁站在走廊上,穿着居家服,看樣子像是剛從陽臺上回來。
他倆的課表不同,夏致剛才囑咐阿姨的時候完全沒料到程郁會在家。
這就很尴尬了。
“你怎麽知道我不喜歡甜食?”
夏致眼神飄忽,“你、你跟我說過吧。”
程郁斬釘截鐵地否認:“我從來沒跟你提過我的生活習慣。”
這些天程郁烏七八糟地跟他說了很多,但好像都是他們兩個人相處的一些過程,這方面提沒提他真不敢确定。
“我……我要去上課了,要遲到了。”夏致借機要遁。
程郁沒攔着他。
一上午的課,夏致就看着那幾塊上下拖動的黑板發呆。知道自己在裝瘋賣傻騙他,程郁會不會氣死?
程郁真的生氣了,可能主要還是尴尬居多。夏致一遍遍地打程郁的電話,對方都無法接通。
半夜,夏致抱着膝蓋縮在沙發上,電視裏不知道在演些什麽,大概是個二戰紀錄片,滿屏黑白的畫面。夏致聽着鐘表咔噠咔噠走針的聲音,忽然覺得很委屈。
客廳的燈随着門鎖的響動“啪”一下亮了,程郁随手把鑰匙擱在門口的櫃子上,邊脫外套邊解開了兩顆襯衣扣子,到餐廳倒了杯水。
夏致猶猶豫豫走過去,站在他身後,“對不起。”
程郁仰頭兩口灌下一杯水,轉過身來看着他。
夏致做好了挨罵的準備,要是程郁再生氣一點,還可能挨揍?
程郁走過來,輕輕抱了抱他,手掌拍在他後背上,暖意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進來。
“你沒事就好。”程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