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有幸識得春風面,從此阡陌多暖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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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秋,天高日晶,煙霏雲斂。
向境的話,讓段回峰想了一晚上。
是不是常安也覺得,他有婦人之仁,而無丈夫之決?他從未忘記自己是羲國唯一的皇子,可這些時日的隐忍藏拙,似乎讓他漸漸忘記不折傲骨,偏向逆來順受。
與其終日愁眉不展,自怨自艾,不如用政績等常安自己回來。
向境自不知道他心裏想法,只看他忽而氣息悠長,眉頭舒展。
“殿下心結既解,不如早些回去?”
“……”
冷不防被紮眼刀,向境連忙垂首緘默。段回峰沒說話,哪有他多嘴的份?
只是他怎麽突然轉了性子……
“常安不在,你倒不像從前畏畏縮縮。”
“殿下臨行前,常安特意教授質館事務,屬下只是做好分內之事。”
段回峰嘆道:“他是早有準備……”
早有準備麽……
向境出神,習慣性往前走,不防眼前出現一雙厚底金線淩雲靴,剛邁出的步子瞬間收回來。
“在想什麽?”
向境又沉默了。
“殿下,我的想法很重要嗎?”
段回峰示意他說下去。
向境快走幾步,到他面前跪下。
秋風拂過,韌草枯折,樹葉飄落,向境跪在地上垂着頭看不清表情。
段回峰一時語塞。向境的腿似乎比別人都軟一些,動不動就跪了,他從不覺得原來自己這麽讓人害怕。
“你若不想說……”
“向境想說,只是這話實在冒犯不敢說。覺得該說,卻不該由我來說。殿下,常安陪伴您雖久,不過是侍從。常安離開,縱使您傷心,也不該消沉至此。‘為君者止于仁’,殿下仁心是羲國百姓之福。可亦言‘為君者志在天下’,殿下是太子,心思應放在天下的安危上。”
“天下之人不計其數,生老病死諸般折磨,殿下若人人都要憐惜,又能有多少心思放在正途?”
“……”
段回峰重新審視向境,他忽然覺得向境有些超出自己對他的預料,怯懦乖順的向境不應該說出這種話,常安勸他都不會說得這樣……嗯,引經據典,義正辭嚴。
段回峰看着他,只是看着他,漆黑的瞳孔裏映着向境,深邃幽暗。
“常安是孤身邊人。”
向境反駁道:“您是太子,未來的皇上,沒有人是您的身邊人。”
一時無言。
良久,段回峰開口,似是意有所指,又似有試探之意,想聽聽他的回答。
“他是向将軍送來的人。”
向境擡頭凝視他,目光幽深:“向将軍?殿下記錯了,父親已經故去,現在的向将軍是我家大公子向城。”
段回峰忽而笑了:“向境,你最近是愈發大膽了,什麽話都敢說。”
他又低下頭去,好像剛剛敢和段回峰嗆聲,直言不諱的不是他,好像他一直都是這樣謹小慎微,膽小怯懦。
“向境說的是實話。殿下對父親念念不忘,是父親之幸。只是殿下一口一個向将軍,是不肯承認向城嗎?他是父親帶出來的最有父親風範的士兵,殿下總沉溺在過去,就會忽略現在。沒有人能相伴一生,人終究是要分開的。”
“何況人終有一死,誰都不可能長存。”
沉吟片刻。
“你見過向垣了?”
向境一瞬驚訝擡頭,又迅速低下去:“沒有,屬下只是覺得……”
“只是覺得,常安不值得。”
“……任何人都是。殿下,任何人都不值得您為之駐足。若是換作三公子,聞生離開,他也不會多說什麽,再找下一個聞生就是了。”
“世上聞生千千萬,向垣只有一個。”
無論侍從還是暗衛,都是為主人而生,為主人而死,死了一個,自會有下一個補上來。需要忠心的是侍從,而不是主人。
他們只是利刃,有主人的命令才能發揮自己的力量。
“是嗎?”段回峰反問,“那你呢?”
向境一怔。
那你呢?
世上有千千萬萬個向境,還是向境只有一個無可代替?
你願意承認自己是世間一株雜草,經由春風綠過一時,便被秋風催折嗎?
對向境來說,向境算什麽?
向境聽見一個聲音,從胸腔處傳來,沉悶的共鳴,好像是他的聲音,又好像不是。
“那您呢?殿下,對您來說,向境是什麽?”
他為什麽要問?他自己最清楚答案不是嗎?就算問了,他又想得到什麽?
“每個人都無可替代,常安就是常安,向境也只是向境。”
是這樣嗎?
段回峰回答得理所當然,向境卻更加茫然了。
這不對。
答案不應該是這樣。
“在想什麽?”
向境怔愣住,不小心将自己所想說出來:“……我又不重要。”
“……”
常安之前就說過,向境總和他們隔着一層,心裏諸多思緒,淨是些有的沒的。
“關心一定要有利可圖?”
段回峰略一沉吟:“向境,難道你以為你有什麽值得孤圖謀的?”
“……”
既然沒有,又為何要關心我呢?
常安關心,是因為他走後需要有人照顧段回峰,他又是為了什麽?為段業的不作為害死他父親賠罪?為之前和向垣的情分?
向境沒問,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後。
果然不該對他抱有太高期望罷……還以為他終于看明白了,不想他不再糾結常安,又開始關注他,是不是他應該說的再清楚點?或者幹脆不怕死些,罵上兩句是不是就……
心下思忖,不想前幾日下雨,山路濕滑,又有斷枝樹根,一不留神,向境便被絆倒摔下山坡。段回峰聽見聲音回頭,向境已經被挂在一處斷壁,雖不高,摔下去也不是鬧着玩的。
斷壁邊有一株樹,從縫隙間生長出來,斜着向上,向境摔下時微微彎腰,一手攀着崖壁,輕巧踩在樹枝上。
待平穩心境,略一放松,腳下用力正要跳到上方突出的石塊,被他踩着的部分卻是撐不住做跳板,“咔擦”,他心一驚,以為真的要摔下去時,手腕卻被一股力道牽扯,讓他懸在半空。
段回峰原本是要拉他上來,不想樹枝折斷,只覺肩臂一緊,來不及多想扣住他的手腕。
向境掙紮:“殿下!您快放手,我不能拖累您!這種高度摔不死的!”
“閉嘴,孤不會讓你受傷。”
“我不重要的!”
段回峰仍死死拉着他,露出的手臂青筋暴起,向境雖清瘦,一只手也不便使力,何況還要分心讓他閉嘴:“孤不會放棄身邊任何一個人!孤不會,絕對不會變成父皇那樣的人。”
變成那樣,連向天漠死去都可以無動于衷的人,聽信讒言發配忠臣,衆叛親離卻不自知,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裏,一次次辜負所有人的期望。
艱難爬上來,向境坐在地上仰頭,那身墨藍錦衣上的紋樣沾了塵泥,繡着竹葉的雪白滾邊更加明顯,救他的手被勒出紅痕,撐在崖邊的手則是滿手斑駁。
實在是……有失體統。
段回峰明明救了他,向境卻生起氣來。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誰?他是否清楚自己的責任?為一個侍從特地出門散心,為另一個侍從弄得滿身狼狽?
“殿下,萬一您出事……”
“啪。”
段回峰揮袖,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打懵了向境。
“這話,孤只說一遍:孤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不管你是不是向将軍的孩子,不管你是不是孤的侍從,孤都不會放棄。”
“沒有人可以被代替,孤也不想圖謀你什麽,你若當真想死,現在跳下去沒人會救你。”
向境挨過的打不計其數,可是被扇耳光是第一次。只是眼下,這一巴掌完全不如段回峰的話來得更有沖擊力。
為什麽……我活着的意義就是為了你,如果有必要,我會為你犧牲,可是,你怎麽會擔心我?你這樣的人,為什麽要在意我?
當初被叮囑的話他時常記得:“放正自己的位置,別惹事。在旸國沒人能救你。”
他知道,安分,聽話,才能不付出代價。他不是沒違逆過向天漠,那次之後,他确确實實明白了,違反命令的代價他付不起。
向天漠死的那天,他昏昏噩噩,不知道是難過更多一些還是迷茫更多一些。
他已經習慣了聽從他的命令,向天漠死了,他該去哪?後來,他見到了段回峰。段回峰是太子,是段業唯一的兒子,向境滿心以為往後日子只會比向府更難過,他時常跪,就是怕不知哪裏會觸怒他。
現在的向境什麽都不是,他必須小心地活着。
可段回峰告訴他,向境不是可以被代替的千千萬萬,向境只是向境。
他走了兩步,回頭發現向境并沒有跟上來,而是還坐在那裏發呆——他好像很喜歡發呆。
“還不走?”
向境回神:“是……是!”
他在等他跟上來,等他追上他的腳步,而不是把他丢下,讓他自己找回來。
他在等他。
從前,別說要從高處摔落,就算他要死了,向天漠也只會派人替他療傷,不會有人多看他一眼。
他以為他只能生活在黑暗中獨自舔舐傷口。
可黑暗中倏然伸出一只手,漆黑深邃的眼睛落在他身上,那只手溫暖有力,布滿紅痕,那只手緊緊抓着他,甚至會回頭等他跟上來。
斜陽拉長他的影子,隐隐約約看到玉冠的輪廓落在他身前,指引他走向他的方向。影子的盡頭,是段回峰,周身泛着暖光。
他在等他。
好像沒什麽變化,可向境知道,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他開始在乎段回峰,真的在乎段回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