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浦凄凄別,西風袅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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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天的秋狝很快過去。段回峰一直藏拙,權當來練習馬術箭術,在無人處射飄下來的葉子,運氣好了獵中些野物,運氣不好便說自己技藝不佳。
碰上封翼倒也罷了,同為太子,他卻成了質子,自然愛找他不痛快,躲也躲不掉。倒是封越有一位公主,英姿飒爽,心性純然,雖高傲卻不像封翼惹人厭,只是似乎在有意觀察他身邊的人。常安留心偷聽才知,是對傳言中他身邊的向家人好奇。
向境與榮安幾人待在質館,除了打理些日常小事也沒什麽事可忙,他難得有了許多時間,卻還是經常發呆,坐在門口發呆,趴在榻上發呆。段回峰不在,他也不敢随意翻他的書,打掃過書房就出來,從不多留。
但人總要給自己找些事做。
段回峰回來那天,向境坐在柴房門口,一手手心放着兩塊肉,正抱着那只狗喂食,黑色毛發烏黑發亮,不似那天撿回來時瘦弱枯燥。反觀向境神色自然,舉止親昵,好像那天的事是幻覺。
段回峰走到他身邊輕笑。
“怎麽,不怕了?”
“……殿下?”向境沒想到他回來得這麽快,眨眨眼睛,反應一會兒才站起身,“恭迎殿下。殿下先回屋休息,屬下這就上茶。現已到了後半日,晚上再給殿下接風洗塵。”
段回峰略一點頭。難得不受拘束,他一時興起騎馬回來,到渃水城門才換乘馬車,身上風塵仆仆,正想沐浴更衣。
葫蘆年齡小,正是在愛瘋跑的年紀,興沖沖地拎着兩只野兔子進了後廚。
向境悄悄拉住葫蘆:“瘋跑了許多天還不夠?怎麽不見常安?”
葫蘆一怔:“常安?他不是先我們回來了?”
向境糊塗了:“他回來了?沒有呀,我一直在質館,誰也沒看見他。”
沒有?
葫蘆也糊塗了。
常安說什麽來着?臨行前的晚上,他鑽進段回峰的帳篷:“殿下勞累,常安先回質館準備着,也好讓他們輕松一下。”怎麽轉眼向境就說沒見到人?
“遭了,得去告訴殿下。”
“不見了?”段回峰的眉毛擰成一個結,“他沒有回來?”
“向境說沒看見他,我問遍了質館的人,都說沒見他回來。”
段回峰擔心道:“別是出了意外,去找……”
向境難得不守規矩,問也不問推門進來,手裏還拿着一封信。
“殿下,不必找了,常安可能……不回來了。”
段回峰明顯有些消沉。向境在外面敲門,時常聽不見回應,大着膽子進去,就看見他在發呆。有時和葫蘆說話,一張口便是“常安”。
可常安不會回來了。
他留下書信一封,消失在人海。
“常安曾得向将軍關照,才勉強留有一條性命,得以侍奉太子身側。此次秋狝,意欲刺殺封越,卻始終不得手。常安慚愧,不能報将軍救命之恩,心有二主,無顏面對殿下信任之情。常安有罪,不敢求殿下原諒,惟願殿下夙願得償,一世長安。常安留。”
他真的走了。
當初來旸國,他本不想讓人陪同。
段業是從來不與他親近的。自從母後逝去,向天漠更待在軍營操練,不再經常入宮,他身邊只剩了常安與葫蘆。
“殿下,這一去還不知前路如何,太子府只有您一位主子,常安不跟着怎能安心?”
段回峰道:“不是沒有質子一人入他國的先例,何況不知旸國是何态度……孤怎好讓你跟過去受苦?”
“常安無能,不能像向将軍保家衛國解殿下之憂,但縱使無能,常安也決不離開殿下半步!”
段回峰拗不過他,還是允下。
他想,眼下旸國風頭正盛,打了勝仗卻也不曾将羲國收入囊中,羲國君主昏聩,臣子卻是忠良,若真的欺辱他,只怕羲國會轉而向大祐求助。雖說只是屬國争端,未必不會管上一管,得不償失。若是日後有什麽,他也大可命常安離開,旸國想要的也只是他罷了。
然而還不到半年,常安卻自己離開了。
常安對他失望了嗎?對這樣寄人籬下,隐忍度日的太子,不見希望與未來的儲君。文不能安邦定國,武不能浴血殺敵,有時,段回峰自己都會懷疑,他到底能不能把百廢待興的羲國帶回過去的鼎盛王朝。
他既無叔伯,更鮮兄弟,羲國大業只會交到他手上。
他只能試圖用努力麻痹自己。
尉遲竣死了,他以為終于能給封越一個警告,不敢輕易有所動作,好給他們更多喘息的時間。
有朝一日回國,他會放過封越嗎?
不會。
可那是有朝一日,常安等不了了,所以要用自己的方式複仇。
複仇無果,選擇了離開。
他不是沒有問過常安的過去,可他只說機緣巧合進宮。段回峰思忖,段業雖疑心重些,可向天漠帶來的人也要這般小心?沒有向家,段氏絕不可能坐上羲國君主的位置,更不可能數百年來穩坐高堂安享江山。
若段業真的疑心,當初旸國犯邊,向天漠抗旨迎戰,羲國是否未盡全力?
愈往深處想,心底愈寒涼,仿佛秋風漸起,将他的心與落葉一同割下又卷起,扔進無波無瀾的深潭。
“殿下,晚膳您又一口沒動。”
不知何時,向境來到身邊,幽幽嘆氣。半個時辰前送來晚膳,段回峰讓他放下,果不其然一口沒動,勸是勸過了,聽的進幾分誰說得準?
輕細的聲音帶着無奈與擔心,段回峰忽然想到什麽,烏黑的眸子裏映出向境。
難怪他總是比別人更多關注向境……
如此明顯,他竟未能察覺他的心思……
“殿下?”
“……拿出去罷。”
“……”
看他這樣,是不打算聽人說話了,向境認命般收拾離開,想着他不吃,喂狗總可以。一想到柴房的狗,向境忽然生氣了,賭氣道:“殿下心裏有小狗,有常安,唯獨沒有羲國。”
随後,也不管段回峰聽沒聽見,是何反應,端起托盤退下。
常安走了,房間只剩向境一個人住着。
夜裏翻來覆去睡不着,愣愣地看着常安睡過的地方發呆。
他與封翼身邊力士比試輸了的晚上,也是翻來覆去睡不着,想着常安應是早早歇下,幹脆趴在枕上,盯着黑暗中的某一處發呆。
“向境,你是不是有心事?還是傷處又疼了?我再替你看看。”
說話間,常安已經起身要去點燈,向境趕緊拉住他,低聲道:“不用,我沒事。”
常安當然不信。他睡眠淺,身邊有個風吹草動都會變得警覺,向境翻身趴下時,極輕極輕地嘆氣,他聽見了,就沒再睡着。只是向境不想說,他也不會強迫他什麽,認真囑咐:“有事一定要說,不要有顧忌。”
他輕聲應下:“嗯,我知道的。”
然而他還是趴着。
常安聽了一會兒,呼吸聲被刻意放輕,像有什麽目的,引得他留心去聽,更加在意,倒有些弄巧成拙。
左右睡不着,常安也翻過身趴在枕上,歪頭看向他。他的夜視要比向境好很多,能看見他顯出驚訝愧疚的神情。
“還在想後半日的事?”
“……哪怕多挨些打,能替殿下贏了也是值得的。”
常安反問道:“你怎麽就知道殿下想贏呢?”
“……”
“我一直跟着殿下,他對這種輸贏看得并不重,他說的話也不是為安慰你,是事實。殿下最在意的,無非兩件事,你瞧他整日除了讀書就是練武,怎會在意封翼的挑釁?”
向境心裏默默扳手指:兩件事……重振羲國,還有什麽?難不成他還要吞并旸國?
常安輕聲細語地寬慰,平時開朗沉穩的聲音變得輕飄飄的,化作細羽,在他心尖上掃來掃去,裹挾着困倦。向境頭一次在聊天中進入夢鄉。
好像沒過很久,又好像确實過了很久。
他愣愣地盯着黑暗,房間裏只剩一個人的呼吸。
“事事都要囑咐,常安,你這是不打算回來了?”
常安笑道:“我倒想了,哪裏敢呢?別人不說,你管得住葫蘆?”
結果,他真的沒有回來。
也許他是真的預見了什麽,才事事都囑咐給他,提前寫下那一紙書信。
向境嘆氣,房間太黑了,沒有常安點燈,他什麽都看不見。但他現在也不需要燈,他要早些休息,明天還要處理質館的事,想想怎麽開解段回峰。
葫蘆實在太小,在宮裏就依賴常安,又要時常打探消息,榮安他們不常在前侍奉,對質館的事也不甚了解。于是,向境自然地頂替了常安的位置,除了段回峰還不适應,其他方面都慢慢回到正規。
想着昨天那樣不敬,向境也沒敢多往前湊,近前的事都交托給葫蘆。
縱使常安說他心胸寬廣不計較,那也是對常安,他還沒那個膽子嗆了段回峰還當無事發生。
午後向境正要歇下,葫蘆噔噔噔跑過來。
“向境,殿下要出去散心,但是不準人跟。”
不準也得有人陪同,萬一出事誰擔待?
向境了然:“我去看看,放心。”
他自然沒有常安聞生的本事能悄無聲息跟蹤他,只好遠遠地跟在後面,視線緊随段回峰的身影,看他出了城門,一路朝京郊而去。
出了城門,卻不見段回峰,心裏涼了一瞬,正要找時,身後傳來熟悉的嗓音。
“早知道你在後面,過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