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闌風靜縠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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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裏,向境呈上那封向垣趁揮袖塞入他懷中的密信,段回峰才知,段焱并無謀反之心,只因勸谏,被芊柔記恨下毒,傷及根本,藥石無醫,幹脆設計一死讓向城回京,解了向城的禁足,李泊的流放,還意外抓住了段敬不臣的把柄。

段回峰輕笑:“向境,你猜,三皇伯是否甘心?”

向城會謀害段焱嗎?他不能出辰山,難道是向垣的手筆?還是段敬等不及,借芊柔之手給段焱下毒,沒想到半路殺出個向城?

然是真是假都已死無對證,是否甘心任由後人評說。

向境不知如何回答,所幸段回峰也沒真的在問。

一時之間,只有風過樹葉的聲音。

良久,一聲長嘆。

“孤本不該期望什麽。”

不該期望權勢滔天的向家會放過任何一個棋子的價值,不該期望向垣能一世純潔,不染俗世污穢,不該期望能遠離這些紛争。

他以為要先應付的是羲國貧弱的現狀,如今才知他要應付的是無常變幻和諸多的等不及。

封越等不及吞并羲國,壯大國力;向家等不及解禁回京,應付禍亂;心有不臣者等不及謀反篡位,赤誠忠心者等不及富國強兵。

他們都等不及。

段回峰也等不及,可他處處受限,再等不及也只能等。

任世事無常,人心難料,局勢如何動蕩他都只能看着,明明身處漩渦中心卻只能像個局外人一般看着。

還有沈軒澤提到的向家軍……

依段業的多疑,向城私藏軍隊,是謀反前兆,就算容他留在平城,也會時刻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段回峰的腦中突然出現一個從沒想過的念頭。

誰能保證向城不會反?

向天漠已經死了,向城所做的一切要以保向家為前提,若段業真的要以謀反之罪株連九族,誰能保證向城不會将錯就錯,真的反?

向城與他不如向垣親近,而向垣只是一個沒有實權的公子,就算有心幫他,也無力阻攔。在大事面前,還會有人縱容他嗎?

他背身站在書架前,形影落寞,那紙書信靜靜躺在桌上,向垣的字跡冰冷森寒。

又是沉默,好像他現在能做的只有沉默。

向境張了幾次嘴,都不知該說些什麽。

“事已至此,殿下還是想想日後。”

日後?他連現在都想不明白,談何日後?

段回峰忽然道:“你的想法呢?”

向境道:“屬下不敢妄言。”

“無妨,你只當孤與你閑談,随意說說,不怪罪你。”

“殿下,您不能确定是否是三公子謀害了裕王爺,不能确定被将軍斬殺的人是否死有餘辜,亦不能确定這件事出自誰手,它帶來的影響究竟是好是壞。也許這傷了君臣和氣,也許替羲國除去禍害,也許會帶來未知的結果,影響未來走向,這些都不可預知。

“您能确定的只有一點:向家不會背叛。哪怕自顧不暇,也一定會抽出手來幫您,不然我也不會來到您的身邊。”

“所以,屬下看來,您實在無需擔心什麽。”

只要做他想做的,對了皆大歡喜,錯了自有人給他收拾殘局。

向家不會背叛嗎?

向城千裏救駕,若為自己,大可推段敬上位,從龍之功,榮耀加身,而不是被押入诏獄,命懸一線。既不會背叛段業,就更不會背叛他了。

他逐漸明白了向家存在的意義。

他第一次騎馬,是向城帶他去的。

年僅六歲的段回峰坐在馬上,十五歲的向城已經初具向天漠的氣魄,看他選中那匹難以馴服的馬也沒有多言,而是緊緊牽着缰繩,幫着段回峰一點點學會騎馬。

向城還閑的時候,時常陪他練武,一招一式,都是向家的功夫。

後來就是向垣,十二歲進宮做伴讀,與其說伴讀,不過就是一同生活,培養感情。

他觀望父皇與向天漠向天鴻相處,又看看自己與向城向垣,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什麽叫宿命。

後來,向天鴻勸他不成自盡,向天漠抗旨死在戰場,向城被迫挑起重擔,父皇依舊不知悔改。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向城向垣。

如果他像父皇那樣,是不是他們也會死?且死得毫無意義。

那他們呢?會在自己身上看到父輩的影子嗎?會在效忠的同時給自己留下後路嗎?還是說明知前方深淵萬丈,也要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為着那一點長大的情分,他們不相信段回峰會變成下一個段業,就像他們相信父皇只是一時糊塗。有那一點點的感情維系,段回峰就不怕不能夙願得償。

不論是信任還是利用,他有向家。

向家不會背叛。

段回峰回過身,手扶在椅背上:“向境,你總能讓孤意外。”

向境道:“屬下拙見,殿下當笑話聽罷。”

向境還是那樣,淺淺笑着,不為任何話所動,他就一直站在那裏,守着段回峰。

段回峰心中一動。

有什麽東西被他忽視了。

“向境,你的心思,很不像一個庶子能有的心思。”

“殿下說笑了,屬下當不起如此誇獎。”

他沒見過向家庶子嗎?有幾個能如向境這般?一個自小長在煙花柳巷,十幾歲才接回向府的孩子……

他是沒見過向境,但他更沒見過二公子。

當初先祖的規矩,賦予向氏嫡次子無上權力,特設一職輔佐太子。

歷代太子伴讀都是二公子,為的就是養成默契,将來一同治國。

段回峰的伴讀卻是向垣。

莫非……

他握着毛筆思索,遲遲不動手,筆尖抵在紙面,任墨汁在紙上暈染。

旸國皇宮,勤政殿。

封越坐在桌後,桌面上擺着的正是向垣進獻的藥瓶,瓶身随着燭火跳動。

封翼擔憂道:“父皇,你怎麽确定這個藥是真的?萬一向垣是诓人的呢?”

“朕自有辦法。”

他曾見過白衣,也吃過白衣的藥,後來任太醫如何仿制也不成,總是差上一點。而向垣所呈的藥,顏色氣味都與記憶中的藥分毫不差。他知道向垣未能繼承白衣全部醫術,憑他是仿不出來的。

看他如此篤定,封翼也不多問了,回憶今日向垣的态度,既出氣又疑惑:“他從前不是誰的規矩也不放眼裏?竟也有低聲下氣求人的一天。”

“他畏懼的不是朕,是段業。向垣再放肆,自家祖訓還是要守的。何況向城的事,有救駕的名頭,也不能大做文章,順水推舟賣他個人情罷了。”

封翼不解:“父皇,這種時候,難道不是二公子更有說服力?為何二公子不求段業,卻要讓向垣來求我們?”

封越一怔,意識到他忽略的問題:從來只知二公子威名,卻無人見其真容。莫非……當代二公子早夭,為防別人動歪心思,故設虛位?所以向垣時常出來游蕩搞事,背靠向家耀武揚威,讓人以為他有恃無恐,坐實二公子的名頭。

如今向城出事,向垣關心則亂,顧不上被發現的風險趕來求他相助,更暴露了其實向家只有他們兩個人硬撐了,雖有威勢,卻已不足為患,無力替段氏奪回江山,只餘自保之力。所以向城當初才會選擇朝堂隐退,舉族避世。

他被先入為主地帶入了向家如今是有二公子的情況,可若是壓根兒沒這個人呢?

然他無需去測,他救了向城,向垣自然會來正式拜會,到時只需一試,将他扣押下來,向城不得出府,自然只有二公子能來要人。

封翼道:“父皇,芊柔死了,日後該當如何?”

封越道:“芊柔已經沒有價值了,死便死了。向城是個死腦筋,有他護着段業,不怕将來拿不下羲國。”

那時他不知向城會冒死救駕,才與段敬合作,如今倒慶幸事情不成,依着段敬的野心,豈不是作繭自縛,引狼入室,吞并羲國遙遙無期?既然段業穩坐皇位,又收了向城的兵權,他就大可放心,先處置了段回峰,等段業自己來讨說法便是。他若不來,自己就把罪責推給段回峰,随意尋個由頭出兵,畢竟死人是不會辯解的。

至于向家,趁時間探探心思,若能收為己用自然好,若不能……

“王升,傳蕭裕之,餘慶冉觐見。”

封翼激動起身:“父皇,您終于要動手了嗎?”

他猜到了?

封越有些驚訝,但更多的是欣慰:“不錯,你得空多去軍營轉轉,視察軍情。”

他應下,想了想還是沒忍住:“那向家……”

“若羲國失守,他們還可以退居辰山。辰山固若金湯,不到萬不得己,不要妄動,先拿下羲國要緊。”

“是,兒臣明白。”

然他略一思索,還是不明白。發現封越心情甚好,小心道:“父皇,雖然段業現在只有段回峰一個兒子,難保日後……”

封越意味深長地看着他:“段業只會有段回峰一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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