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東風弄巧補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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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境和沈軒澤一走,雅間只剩了悠然品茗的向垣和抱着琵琶不知所措的沈合歡。
他心情甚好。
原以為要閑坐半天等聞生回來,沈軒澤主動送人解悶,這姑娘看着不像自願的,興許能詐出些有意思的東西,讓侯府變天也未可知。
他自有盤算,沈合歡卻不知,只當方才無事發生,按原計劃,聲音放軟,柔而不媚:“公子想聽什麽曲子?”
“美人在側,還聽什麽曲?”
語氣與沈軒澤在時截然不同,輕佻玩笑,風流浪蕩,沈合歡拿不準他是何脾氣,強笑道:“公子說笑了。”
“說笑?”向垣訝然,眉頭一皺,折扇重重一敲,顯出幾分不耐來,“沈軒澤把你送來,你還不明白?莫非你能彈得比天香閣的頭牌還好?”
沈合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撥弄琴弦的手尴尬停在那裏,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她一個侯府小姐,彈好彈壞都只是打發時間的閑趣,怎能與那借琵琶傍身立命的妓子相較?何況來時,沈軒澤只說要哄得他高興,彈一曲琵琶即可,豈知向垣并不好糊弄。
若要聽琵琶,請誰不好,還需送自己妹妹過來?向垣不動聲色打量沈合歡的反應,想是琵琶裏另有玄機。
“沈姑娘身在侯府,已是他人難以奢望的了,更高的枝,反而更險。”
沈合歡道:“民女不願作流水。”
搏一搏,興許就能打破眼前的天地。
外面說書的先生正說到精彩處,一聲叫好,掌聲雷動,縱有窗子隔着,也聽得真切。
“這不是真話。”
他憶起方才沈軒澤的神情,裝出來的恐懼,還有一絲期待。
他在期待什麽?
“他手裏捏着什麽把柄,讓你不得不賭一把?我想想……比如,你不是沈合歡。”
直到這時,沈合歡才真的慌了神,眼神躲閃,臉色徹底白了。
“沈姑娘,向家與侯府都不如你想的那般好,既當其位,必承其重。縱有潑天富貴,底下暗流湧動,一個不小心便丢了性命。沈軒澤選了你,自有你的過人之處,值得一賭。可他有沒有說過,就算我強要了你,在這裏就地正法,露水情緣,他也不敢說我半個字?”
向垣緩緩吐出一口氣,慵懶撩開眼簾,目光幽深:“你對向家,向家的權勢,一無所知。”
她忽然明白了。
沈軒澤将她丢進他都摸不清的深潭,用她來測潭水究竟多深多險。他就是送她來赴死的,若能得到些什麽自然是好,得不到,就舍棄她。她若想活下去,只能求向垣。
她的确也還不想死。
“求公子庇護,我願當牛做馬,報公子恩情。”
他搖搖頭,說道:“說了半天閑話,茶都涼了。”
沈合歡立刻起身,将剩餘的茶倒進香爐,重新斟了一盞,雙手奉上。
閉目養神的公子沒有立刻去取,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睛,沈合歡還端着。
向垣不急不慢抿一口茶,看她半晌,忽而笑了,朝她伸出手。
向垣的手生得好看,白淨修長,甚是養眼。然她亦清楚,愈美的事物愈危險,這副皮囊下,是沈軒澤比不了的百轉心腸。
沈合歡遲疑着搭上,被他一把拉至身前,傾身耳語,對上沈合歡慌亂的眼睛,如惑人鬼魅,教人心甘情願獻出心去:“那麽,你的命從此便是我的了。你乖乖聽話,我保你一世榮華,你若敢生二心,自有人教你付出代價。”
沈合歡略一定神。
她現在已是無路可退,沈軒澤不仁,由不得她再講義氣。
“公子猜的不錯。我本名雲岚,沈合歡不到周歲便夭折,我與她年歲相仿,沈侯來尋人,便頂替了她。琵琶技藝是一位師父傳授的,師姐又授以制香。二者相輔,可亂人心神,問出許多真話。”
“他讓你來問什麽?”
“向家的目的,救人還是複國。”
面上浮現怒氣,吐息也變得沉重:“他果然還和封越有聯系。”
向垣緩了片刻,不緊不慢道:“我喜歡有野心的人,然他野心太大了,既攀着向家的權勢,又想要天家的富貴。姑娘你說,天底下哪有這麽好的事?”
沈合歡只是聽着,沒有應答,向垣也不在乎她心裏怎麽想,直接抛出誘惑。
“我不喜歡世族宅鬥,不過我可以幫你。”
幫她?沈合歡仰起頭,怯懦的目光下閃爍着野心的光芒。
“一個月。一個月後,我會再來旸國,你最好拿出點成績來。若本公子滿意,可以讓你成為真正的侯府千金。”
折扇倒轉,扇柄抵在窗棂,敲了三聲,門外一人應聲進來。
他随意道:“雲景,今日起我将你指派給沈姑娘,日後奉她為主,不可違抗。”
向垣輕描淡寫地囑咐,仿佛他只是,也确實是在送出一件好用的工具。
“有事讓他去辦,他若丢了性命,是他自己無能,你只需修書一封送到平城方臨書院,我自會另派一人過來。”
“雲景……”
聽她低聲念着名字,忽然想起她剛剛說自己原來喚作雲岚,提點道:“暗衛的名字不過是代號,你不喜歡,換一個就是。”
睡前,段回峰坐在桌前,任向境除下發冠,将束了一天的發絲散開,長發如墨披在背上,厚實的木梳自上而下,發絲都染上沉水香。
在他身邊久了,聞到這個味道總是莫名心安。
“殿下,早些就寝吧。”
他睜開眼睛,桌角的火苗跳動着。
感受到他的情緒,向境擡眸又垂下:“殿下有心事?”
回應他的只有一聲嘆息。
“是為着明日赴約的事?”
段回峰煩躁道:“知道你還問什麽。”
後半日裏,封翼使人送了口信,約他明日晚間玩樂。其實還是拿他取樂,讓他陪玩,段回峰惹不起,時常躲着他,結果他竟找到質館來。尤其這一年,羲國內亂,約他的次數愈發頻繁,前幾日還能推向垣出去,躲上一躲,現在又被盯上。
“殿下,您看,這株竹子又發了兩枝芽,想來這兩日會有好事呢。”
他捧過桌上盆栽,半跪在段回峰身前,幾株紫竹長勢正旺,側節伸出一兩枝翠綠的新芽,紫色竹竿隐在綠葉之中,葉子上下浮動,燭光映照下變了顏色,落在牆上如隔霧看畫,有水流動,更是別有意境。
指腹帶着薄繭,撚過一片修長竹葉。
“買它做什麽,後院又不是沒有。在這裏,月例微薄,你也該多想想自己。”
雖不是紫竹,所幸他也不奢求太多。
那天他正為羲國內亂愁眉不展,憂心難安,在後院悶坐許久,一回來就見書房案上擺了這盆紫竹,像是初來乍到不适應,顫顫巍巍搖着枝葉,細長的竹葉遮着紫色竹竿,時隐時現。
問過才知,是向境托沈軒澤的商隊捎回來的,想添些生氣顏色,閑情雅趣,換換注意力。
既然有心,他也不願辜負,吩咐放在寝室,好時時見着,免得心情郁結。只是現在他實在沒有心情,不想去應付封翼。
向境歪頭笑着:“這哪裏一樣?買它來,哄殿下開心的。屬下還盼着它能保殿下紫氣東來,福運連連呢。”
其實向境并不精通這些,他的生活離這些東西很遠,大多都是從前看向垣素日行徑看來的,什麽憑欄賞雨,游園品茗,烹雪敲竹,盡是閑雅之趣。他想,興許段回峰也會喜歡的。
實在難以想象這樣奉承讨巧的話是從向境嘴裏說出來的。
他說的每句話都不像騙人。
段回峰開始覺得紫竹發芽确是好意頭,臉上有了些笑:“若能保福運連連,也不用你在這裏,好生養着它就是了。”
“倒是屬下自作自受了,殿下舍不得也不成,明日我就砸了它,道是……碎碎平安,也是同樣的好意頭。”
好容易哄得段回峰笑了,向境才說到正事:“榮安偶爾還咳嗽,明日,我陪殿下去罷。”
上次被封翼叫出去,榮安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被封翼當場責罰,打得兩天沒下床。向境怕封翼記仇,又怕他覺得榮安打不死,好欺壓,不肯再讓他去,沒病也要編兩句。
段回峰沉默片刻:“……好。”
總歸是受他牽連,以為向境怕他擔心,故意往輕了說。他不願榮安被反複折騰,就只能讓向境跟着,希望明日能安生些,早早熬過去。
看他情緒又低落了,向境也不好再說什麽,勸道:“殿下,時候不早了。”
室內暗下來,只有簾帳外燃着兩支蠟燭,忽明忽暗。
段回峰就寝時,不喜太亮,是以向境熄了內室燭火,他靠在一側,攏着棉被,在微弱的光亮中發呆。
他已經很久沒有發呆了。
自從常安離開,他整日裏盤算質館大大小小的事,想着段回峰,沒有時間發呆。只是現在,他睡不着,就聽着段回峰淺淺的呼吸發呆——也許是累了,他入睡的極快,手腕露出帷帳也沒感覺。
向境沒敢動他,只用帷帳遮了遮。
羲國亂了又平,向垣來了又去,段回峰心事愈發重了,封翼找事越來越頻繁,而他什麽都不能做。
還有多久?
這樣的日子,究竟還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