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小峰巒雲樹,晦明更變
=====================================
天香閣溫香軟玉,絲竹紅帳,言語、唱曲之聲難辨,都輕易教人酥了骨頭。
段回峰從未來過這種地方,他也未曾想到封翼會帶他來這裏,面上遮不住的難看,身邊女子越軟,他就越僵硬,被封翼取笑也顧不上,一口酒分三口喝。不去搭理她們,偏她們像得了什麽指示,一個勁兒地給他喂酒,躲了許久,也還是喝了不少進肚,燒得面上潮紅,頭疼欲裂。
封翼攬着一女子,一面調戲玩笑,一面看段回峰笑話。
他早已成親,對這些事輕車熟路,最不喜段回峰故作清高的假正經,最喜折磨這種不染塵埃的自持人物,将他們踩進泥裏,清醒着沉淪,日漸堕落,任其在泥沼中掙紮。
忽然,他看見段回峰身後滿臉擔憂的向境,酒精熏染下,那張臉也可人許多。
他随手一指:“你,過來。”
他意味深長道:“她們毛手毛腳,羲太子不習慣,你來。”
向境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驚愕對上段回峰複雜的視線,頂着他人打量戲谑的目光,跪坐在女子讓出來的位置上,清酒入杯,呈至身前:“殿下。”
心頭閃過一絲惱怒,頗有賭氣的成分,自暴自棄地要去接那杯酒。誰知還未拿穩,向境手一松,整杯酒灑在胸口,衣裳濕污一片。
“屬下該死。”
不小心?可他明明是……
酒精麻痹神經,一愣神的工夫,封翼身邊的侍從已将向境從二樓扔下去,木桌被砸成兩半,一衆女子驚叫,亂作一團。
封翼就着女子的手喝了一杯:“他沒規矩,本殿替你教他規矩。宛宛,帶羲太子去更衣。”
向境受傷他已然不快,聽他揪着錯不放,怒上心頭:“孤的侍從不勞他人費心,向境不是……”
封翼嗤笑:“你還當自己有人撐腰沒人敢動吶?二公子可發話了,來日替旸國做事呢。別怪本殿沒提醒你,早點認清……”
之後的話他一個字也聽不見,整個人處于一種迷茫、恍惚、不可置信的混亂中,被喚作宛宛的女子帶入房間也沒注意,滿腦子都在想封翼方才的話。
那到底是胡言亂語還是酒後真言?
直到被推着坐在軟榻上,段回峰才反應過來,猛一伸手推開她,努力甩頭試圖從酒精中清醒。隔着一扇門,他隐約聽見喧鬧歸于平靜,不多時又是喧鬧。
“殿下!”
向境推開房門,一眼看見段回峰衣衫散亂,裏衣半露,額上生了許多汗,眉頭緊皺,阖着眼,胡亂推開宛宛,卻被她将衣裳弄得更亂。他心頭火起,大步上前,抓起短刀就橫在宛宛脖子上,鋒利的刀刃緊貼脆弱的喉嚨,仿佛下一秒就要割斷。
宛宛吓得花容失色,剎那松開不安分的手,連聲道:“這,這位小哥,都是誤會,奴家只是要給殿下更衣,只是更衣呀。”
“衣裳留下,滾出去。”
聽見聲音,勉強睜開眼睛:“……封翼呢?”
向境低眉,替他換了衣裳,整好儀容:“旸國殿下已經帶人走了。殿下,我們也回去吧。”
說得輕描淡寫,過程卻是不易。他被丢下二樓,又被封翼的人拽回去,拉到角落拳腳相加地欺負一陣,惹得那些女子不敢靠近,說話也顫着聲,不似之前好聽柔媚,怕惹得封翼不高興,也落得向境那般下場。
封翼嫌他敗壞興致,遂扔開女子甩下銀票離開了。
段回峰含糊不清地問:“向境,向垣有沒有說過,何時再來?”
還是說,他不會再來了?
向境知道,他介懷封翼說的渾話,柔聲勸道:“他的話是假的,殿下別信。”
“假的?”
這句話像是導火索,徹底點燃了段回峰,隐忍多日的委屈此刻爆發,借着不清醒的酒勁發洩。
“你怎知是假的?你的話能作數嗎?還是向垣也知道此事?那天向垣帶你出去,和你說了什麽?”
難怪封翼敢如此對他,這是篤定他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向垣那日纏他出去玩,是心知不會再見,舍不得他卻拗不過哥哥的意思?到底還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他無力扭轉,所以連知道的資格都沒有……
向境道:“殿下,您醉了,這些話您平日都不會信的。”
段回峰明顯還想說些什麽,可忽然身子一歪,靠在向境身上昏睡過去。
天香閣外候着一輛馬車,車夫坐在天香閣外,一見向境扶着段回峰出來,迎上來引着二人上了馬車。
那個宛宛的房裏像有什麽東西,不過更衣說話的片刻工夫,他就困倦得睜不開眼睛,更別說被灌了一肚子酒的段回峰。可她明明和段回峰一同在裏面,什麽異樣也沒有。
興許是被胭脂酒氣熏的吧,向境安慰自己。
然而馬車颠簸,過了很久也沒到質館。
質館附近有這麽難走的路嗎?不,諾水是都城,整個諾水都不該有這樣颠簸的路!
向境掀開一側車簾,入眼漆黑無光,樹木叢生,月光都看不見,根本辨不清方向。
放穩段回峰,向境正要出去,剛一邁步便因無力摔倒。聲響引起車夫的注意,向境踉跄着抓住他,從天香閣順來的,威脅過宛宛的刀架在他脖頸上,要逼他駕車返回。
車夫不屑道:“小哥,沒力氣就別撐着了。你們中的迷香是要人命的,就算不丢下懸崖,你和你家主子也活不過明日了。我勸你別掙紮了,就此睡過去,死的好受些,來世投個好胎。”
說罷,輕易便奪去了向境的刀,割開連接馬與車的繩索,随手一丢,絕塵而去。
段回峰靠着車廂,睡了一路,已是任他怎麽喊都醒不過來。
馬車算是沒用了,要麽他忍住困意把段回峰帶回去,要麽他們兩個一起死在這裏。
他當然不會讓段回峰死在這裏。
向境下了馬車,勉強站在地上,俯身去摸來時的車轍印,幸好這裏樹木多,土壤潮濕,加上夜深露重,轍印明顯,走出這裏不成問題。
至于迷香……
向境摸到一旁草叢,摸黑找了半晌,堪堪尋到被丢出去的短刀,欣喜地回到馬車上。
雖是夜黑如墨,不見五指,他也能感受到污泥糊了滿手,在衣擺上細心擦拭後才扶着段回峰出來,背起段回峰。
單靠信念是不可能走回去的,迷香侵蝕神經、力氣,必得有別的東西來壓制。
他摸着刀刃的位置,一狠心,在小臂上劃出一道傷口,血湧出來,登時潤濕了袖子,疼痛占了上風,頓時清醒不少,遂抓緊時間背起段回峰,沿着來時的路,深深淺淺地往回走。
段回峰壓着背上淤青,傷口暴露在空氣中,深夜的寒氣更加重了痛楚。他咬着牙,冷汗自額角冒出來,浸濕了發絲又滑下來,被他踩在腳下。怕走錯路,時不時就要俯身去摸索,察看是否偏了方向,車轍印邊偶爾摸到幾處馬蹄印,他便更加确信這條路是對的。
當傷處被凍得麻木,困意襲來,則再劃一刀。
向境不敢往腿上動刀,生怕走不回去。實在無處可劃了,便再折騰之前的傷,反複割開皮肉,以補全撐不過去的意志。
熟悉安心的沉水香氣味早已淡去,背上的人充斥着酒氣與胭脂味,甚至沾上了宛宛房中的迷香,愈聞愈困,愈沒有力氣。
他不斷告訴自己,他背着的人是段回峰,是不顧身份去救他的殿下,只要回到渃水,只要能回去,段回峰就不會死。方才的車夫說活不過明日,那麽太陽升起來之前他一定能把他帶回去!
巍峨的城牆出現在視野中,他在天光蒙亮之時走出了樹林,順着他的足跡,一路蜿蜒的血,滲進土壤,變成深紅色。衣衫沾了露水,沉重濕黏地貼在身上,甚是礙事。
然向境已顧不得這許多,他從未像此刻這般想念着諾水,渴望早一刻回到諾水。
也許是借着紫竹發芽的喜氣,也許是段回峰自有天命不該亡于此處,靠近官道時,一輛馬車行過,嗅得向境身上濃重的血氣,當即停下,車中人好奇掀開車簾去看,正巧看見苦苦支撐的向境背着段回峰,努力穩着身形生怕摔了他。
兩夜未曾阖眼,挨了頓打又中了迷香,強撐着睡意背着一人徒步走了一夜,為帶他回來添了許多傷口,加上看見希望的喜悅,種種疊加,向境的意識逐漸模糊。
渃水就在眼前,只要,再多堅持一刻……
許是實在沒有力氣了,向境又抽出別在腰間的短刀,正要劃下去,被一顆石子打中手腕,登時吃痛,松了手,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朝前撲倒。
最後的意識,是一片雪白衣角。
他艱難伸出手去夠,用血和的泥土呈現怪異的深紅色,由于血液的幹涸凝在手上,像剛從土裏爬出來似的。
一塵不染的衣角落上這樣的手印。
他張嘴,用盡全部力氣:“救……”
救救他。
昏睡之前,向境不甘心地想:只差一點……那個人到底有沒有聽見,能不能明白,會不會施救?
“嘶……公子,你要我救人,還弄髒了我的衣裳,這可是賠本買賣。”
溫潤清亮的嗓音透着驚訝與無辜,嗔怪的感覺像極了一人,只可惜他們兩個誰都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