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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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渃水的大街小巷挂起菖蒲,熏上艾草,白衣也向段回峰提出辭行。
白衣本就是機緣巧合遇見他們才施手相救,在質館耽擱了近十天,是時候離開,回到自己的路上了。
段回峰試圖挽留:“孤已經傳信給向垣,先生與他多年未見,何不再等等?”
白衣起身告辭:“小生本就不是來找他的,此行是想尋些大祐沒有的藥草罷了,有緣自會相見,殿下保重。”
他想用向垣牽制白衣,也好仗着白衣在此躲封越的後手,誰料向垣明知白衣在此,卻因事務難以脫身,至今未能趕來。他去意已決,阻攔無果,段回峰只能放行。
夜裏就寝時,段回峰可惜道:“到底未能留住。”
向境寬慰道:“白衣先生不喜拘束,留不住也是意料之中。封越若有動作,一個白衣先生怎擋得住?”
他收拾了衣物配飾,換上明日要用的東西,正要把托盤帶下去,兩枚同樣的五色香囊引起段回峰的注意。一個在榻邊,另一個在木盤裏。
這是白衣所贈,命人分發,質館人手一枚,驅惡辟邪。他怎麽有兩個?
向境淺笑着解釋:“白衣先生素來不在意尊卑,在他眼裏,人人都一樣。可您是太子,怎能同我們一樣?多一個也好倒換。”
……所以整個質館,只有向境沒有?
段回峰無奈走過去,拿過木盤裏的五色香囊,趁向境手上不方便無法拒絕,系在他的腰帶上,在素淡的衣物中添上一抹絢麗色彩。
向境阻止已來不及,定了身似的站在那裏,眼睛一眨不眨。
“收好。太與世無争,別人就會低看你,自己的東西不可輕易讓人。”
向境應道:“是,屬下明白。殿下早些歇息。”
那枚香囊在段回峰身上放了一天,混了他的氣味,向境握在手心,心裏想的是那天晚上白衣篤定的話。
“你不覺得你太在意他了嗎?你在意他,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你就愛上他了。”
在意?
起初他以為段回峰盡是婦人之仁,不能擔羲國重任,為着那份責任才盡心照料。
可漸漸的,知道他不是那樣,才開始在意他。尤其常安走後,他對段回峰的一飲一食,一舉一動,都格外上心。他一開始以為自己是在彌補過去的疏漏,可後來,好像也不只是為了彌補。
他是真心在意段回峰。
不過……
如果在意就等于心動,那常安他們,也是喜歡段回峰的了?世間的喜歡哪有這麽輕賤?
他能認識到的,真正算得上喜歡的喜歡,就是向城對林可儀的喜歡。
向城十六歲時,元宵盛會上遇見林可儀,不知怎麽就動了心。問過她的意思後,謝絕一衆媒人登門,非她不娶。然而她當時還未及笄,向城便硬生生等到她長足了年歲,親自登門提親,将人娶回來。
他們的婚事,是向城親自去找皇上請旨,天家恩寵,親賜大婚,無上榮耀。林可儀之父林議只是一尚書,無封無爵,比起向家天差地別——當然,整個羲國除了皇室再沒有比向家更尊貴的了——向城偏能讓所有人覺得,娶了林可儀是向城的福氣。
無論遇上什麽事,要是向城不高興了,只要請林可儀過來他就舍不得發脾氣,眼裏心裏只有她一個人,是平城多少女子羨慕不來的恩愛。
思緒越飄越遠,意識到的時候,向境搖頭,內心笑自己何時變得愛聽他人閑話了,別人說的不可信,白衣說的就可信了?
他對段回峰,除了忠心就是感恩,怎會有其他想法?
想是白衣待在質館,不知從誰嘴裏聽到些什麽,因着向垣的關系,才點他一點,讓他早早認清自己,別錯了心。可笑他根本沒有那重心思,白衣算是白擔心了。
這邊向境自以為搞清楚緣由,放下心來,段回峰卻夢見了從前,心裏的疙瘩又起來了,早起看見向境怎麽都不順眼,想起早先門口侍衛的閑話,更是不舒服。
誰知道向境是不是真的有那種心思?
他們想捕風捉影,也得有風有影才行,萬事都有起因,他若真的清白幹淨,怎會人人都這樣議論?
連着幾日,段回峰心情郁結,做什麽都不順心,脾氣也大了許多,整個質館被陰郁籠罩,誰也不想觸黴頭。
這天午後,段回峰想練字靜心,便留了向境磨墨。
在一旁看了半晌,向境忍不住道:“殿下,您若有心事,不如出門走走。”
段回峰低頭一看,才注意到自己浪費了許多張紙,有幾團丢在地上,有一部分被向境收在旁邊,眼下這張也是要不得了。
本來沒注意,被他一提醒,發現自己心有旁骛。無端火起,段回峰煩躁地扔了筆,一滴墨濺出來,沾在手腕上。白皙手腕上一點烏黑太過突兀,向境下意識拿手帕要給他擦拭幹淨,忽又覺得此舉不妥,一時晃神,不知是進是退。
而就是這一晃神,這幾日的疑心揣測積攢在一處,達到極點,段回峰登時甩袖揮開他,氣道:“滾出去!”
紙張飛舞,他看着那雙褐色瞳孔倏然放大,驚得退後兩步,慌亂垂下眼眸,連聲告罪,快速收拾了殘局,看段回峰坐在那裏,不敢多言,卻步退下。
向境知道他最近不高興,只當是因為猜不透封越,為以後擔憂。向境有心哄他,出了書房,就在廚房悶了一下午。到了晚間,讨好道:“殿下,今日屬下特意做了您愛吃的菜式,殿下嘗嘗?”
見是向境,段回峰卻撂了筷子:“榮安。”
向境又不傻,段回峰這幾日明明就是躲着他,要麽就是試探他,聽他說話就動怒,他實在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裏做錯了,撲通跪在他面前:“殿下,屬下究竟哪裏惹您不快,還請殿下明示。”
段回峰卻不知想到什麽,揮手将湯碗打碎,湯水濕了衣裳,向境只好先退下,離他遠些,免得他見了心煩。
他想,段回峰确實生氣了。春夏衣裳單薄,輕易就會透過布料燙傷皮肉,放在從前,段回峰是不會做了這種事還無動于衷的。
可是,為什麽呢?
段回峰回了寝室,一進門便看見那盆紫竹長勢正好,長高幾分,發了數枝新芽,養心悅目,偏讓他覺着礙眼,有什麽東西跟紫竹一同長出來,一根刺般插在心裏。
他無端煩悶:“葫蘆,拿出去。”
葫蘆躊躇道:“殿下,您平日很喜歡這盆竹子的,貿然拿出去讓人看見,怕有非議。”
葫蘆看他這幾日心情不順,拿不準他的意思,更不知向境是哪裏惹惱了他,想着替他求求情,誰料段回峰毫不理會,端起熱茶澆上去,枝葉瑟縮搖晃,看得葫蘆心中一緊。
“拿給向境罷。”
葫蘆不敢多言了,端起盆栽要走,又被他叫住:“養不好,就別來伺候了。”
這算是……将他趕出近前了?
壓下驚駭疑慮,捧着盆栽退出去,一溜兒小跑去找向境,只說盆栽突然蔫了,段回峰覺得不吉利,讓他細心照料,其他事宜都先放放。怕他多心,又怕他沒聽明白段回峰的意思,葫蘆又補了兩句,說是段回峰對他心有愧意,讓他先養傷,不用急着服侍。
看葫蘆的神色,向鏡心下便明白了幾分。待他走後,手指觸碰到土壤,濕潤而滾燙,知道段回峰是有意疏遠他,泛起苦澀,還有些不解。
先是後半日因他分神厲聲叱責,後是用晚膳時換了榮安服侍,現在又澆了熱茶,讓葫蘆來傳話,将他從身邊趕走。
段回峰是知道了什麽?可那天晚上門外只有葫蘆,他也不像聽去了話的,不該有第三人知曉。
難道……是段回峰自己看出了什麽?
莫非自己真的有了不該有的心思,以至于段回峰都察覺到了?他的忠心和別人的不一樣嗎?
想不通,便不再想。
他轉而侍弄起盆栽。
向境對這些風雅之物一向不通,不知對土壤是否有要求,也不知還能不能養活它,只是換土時發現根須大多都燙壞了,能否活下去全憑它的造化了。
也許段回峰盼着它活不了,好長長久久地丢開他。
心裏忽然湧上委屈,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裏做錯了,被人這樣排擠。其他人就罷了,段回峰怎可疑他?他對他的忠心還不夠明顯嗎?
“太與世無争,別人就會低看你。”
生平第一次,向境起了争一争的心,他不信段回峰會聽信那些謠言,更不信段回峰對他沒有半點信任。
段回峰才要睡下,葫蘆小心上前,問道:“殿下,向境在外求見。”
“他來做什麽?”
聽他聲音低沉,葫蘆緊張道:“他,他說,心中有一問,想來跟殿下求個答案。”
段回峰心想,也好,這樣兩相置氣,不如與他說個明白。若是自己多心,自然是好,若不是……
轉念間,向境已經站在他面前,拱手問安。
“葫蘆說你,心有疑惑?”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向境深吸一口氣,硬着頭皮問道:“屬下只是盡忠,殿下為何要疑心?”
段回峰打量他片刻:“疑心……你便說說,孤何曾疑心,又疑心你什麽?”
“我沒有喜歡殿……!”
他急着解釋,話一出口,忽然愣住了,結結巴巴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段回峰是看他不順,但誰也不知道原因,怎麽就一定是因為這個?
這些日子冷落了向境,怎麽就一定是因為這些了?
他只是想為這些天的冷落疏離求一個答案,這樣急着解釋,倒顯得欲蓋彌彰。
段回峰冷笑,倒省去費心審問了。
“向境,話已至此,你還當孤冤枉了你嗎?”
“殿下!”向境慌了神,段回峰肯聽他解釋,他只想着別讓段回峰再疑心他,不小心将心中所想說出來,“殿下,我,屬下失言,屬下沒有,真的沒有。屬下只是不解,殿下為何頻頻疏遠我,屬下對您只有忠心,絕無他念,此心天地可證,殿下明鑒!”
段回峰冷道:“有沒有錯怪你,孤心中自有定論。出去,不準再出現在孤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