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白雲千載空悠悠
===============================
遠遠的,段回峰看見一個人影走在禦花園,人面桃花相映,養眼得很。
段回峰欣喜地跑上前,要去拉他的手:“少湘,你來看蘭娘娘的嗎?她們這時候都去給母後請安了,我們去尚書房吧,向城兄說……”
然而董少湘退後一步,躲開了他的手,疏離淡漠,不辨悲喜:“拜見太子殿下,殿下萬安。”
段回峰一愣:“少湘?”
“少湘有事在身,不便與殿下同往,殿下恕罪。”
他不知出了什麽事,只按下心中異樣,認真道:“那你見過蘭娘娘先別走,孤散了學去東宮找你。”
少年沒有應,恭敬地退到一側,給段回峰讓路。
“城兄,你見到少湘了嗎?他好像有心事。”
向城筆尖一頓,墨汁在宣紙上暈開:“臣最近不曾去過梁王府。殿下溫書罷,臣得空去看看。”
“不必啦,他在宮裏,孤親自去問就是。”
向城含笑應下,心中嘆息,知道沒辦法瞞住,不過不想他太早知曉這些,能拖一時是一時罷了。
下了學,段回峰尚未出尚書房就有皇後身邊侍女等着,請他去皇後宮裏用午膳,直到午後才回到東宮。然而董少湘并不在東宮。
常安見他有些失落,問道:“要不屬下去月華殿請董公子過來?”
“算了,他在蘭娘娘那說話,孤再等等。”
他沒等來董少湘,等來了月華殿的宮人,說是董少湘不能來了,讓他別念着。問也問不出什麽,段回峰愈發擔憂。
次日一早,向城來陪他練習騎射,兩人走在禦花園,聽見宮人閑談。
一人感嘆:“皇上今日又不上朝了。”
另一人嗤笑:“春宵苦短,有董公子作伴,要我啊,這輩子都不想下榻了。”
“你說日後,蘭昭儀難道要與自己的侄兒争寵?”
“争不争什麽要緊,反正都是梁王府的恩寵。”
段回峰臉色極差,向城想出口制止又礙于他不敢擅動,陪着聽到他忍無可忍:“放肆!”
說罷便轉了方向,朝乾清宮跑去,向城趕緊攔他:“殿下三思!事已至此,您去了也沒用啊。”
段回峰怒目而視:“讓開!”
“殿下!”
“誰再敢攔,即刻杖斃!”
乾清宮寝殿,段業才起床,正與董少湘用膳,用不了幾口就開始動手動腳,董少湘不敢拒絕,努力讨好,盼他高興了放過自己。事實證明,他的順從讨好只能讓段業變本加厲。
段業的手剛放在他的腰帶上,就聽得外面一陣吵鬧,侍從的阻攔,稚嫩的怒斥。
在聽見段回峰的聲音時,董少湘就已經慌了,他剛離開段業身邊,段回峰就出現在殿中,怒氣沖沖,目光落在他身上時,呆滞一瞬,怒氣更甚。董少湘意識到他看見了自己脖子上的青紫淤痕,無處可藏的他低眉垂首不去看他,然紅熱的耳尖一覽無餘,昭示他此時羞憤的心境。
向城與幾名侍從跪在他身後,言說阻攔無能,陛下息怒。
段業毫不在意有外人在場,抓回坐起身的董少湘,重新攬在懷裏,指尖流連在緋紅的臉頰,懶散道:“向城,朕記得你今日要陪太子練習騎射?”
向城道:“陛下恕罪,臣……”
段回峰打斷他:“兒臣也記得,父皇現在應當在早朝。”
段業不欲與他廢話:“向城,把太子帶下去。”
“是。”
段回峰一把甩開向城,上前幾步提高音調:“兒臣當然會走,但是要帶少湘一起走!”
“注意你的言行。少湘走不開,日後他住在飛羽軒,自然還能再見。”
段回峰氣得渾身發抖:“飛羽軒?父皇,您有後宮三千,為何不放過他?”
“放過?你的意思,是朕強迫他了?”段業沒趣地收了手,将他丢在一旁,“既如此,便罷了,向城,一同帶走。”
董少湘卻白了臉,手腳并用爬回段業身邊,小心惶恐地捧茶奉上,見他不接,慌亂回頭朝段回峰拜了又拜,聲音帶了哭腔:“殿下屬實誤會了,少湘是真心陪伴陛下,沒有半分勉強。還請殿下高擡貴手,莫要為難少湘了。”
段回峰還想說什麽,向城看不下去了,強行抱着段回峰退下,任他折騰撲打,将人帶回東宮,遣退所有人,低聲道:“殿下!求您別再說了!”
再說什麽也已經無法改變了。
段回峰果然安靜下來,呆坐了一會兒:“城兄,少湘……”
向城蹲下身,很是心疼:“人各有路,殿下別再念着他了,為防閑言碎語,日後也要避嫌才是。不如我讓人傳顏家公子來……”
段回峰連連搖頭:“不要。不要再叫他們來了。”
有一個董少湘就夠了。
“城兄,可不可以,去向府?”
“好,臣這就去安排。”
董少湘到底是怎麽回事?蘭昭儀是他的姑母,這種事若傳出去,豈非教人笑話?他為何要進宮,為何放着大好前途不要,這樣作踐自己?何況,他是個男子,怎能甘願伏居人下?
他不是沒有去找過他,飛羽軒裏只有幾個梁王府的侍從侍女,宮人都只在外候着,冷清得很。他明明記得,董少湘是極喜歡熱鬧的,不讀書時,蹴鞠投壺,一刻也不安生。這樣安靜坐在桌前,擺弄文玩字畫,胭脂水粉的董少湘,給他的感覺陌生極了。
見段回峰來,董少湘起身問安,語氣冷淡:“太子殿下怎麽來了?我這裏地方小得很,招待不起。”
“少湘,孤有話同你說。”
原以為遣退他人,董少湘可以放松些說話,誰知他往前兩步,董少湘就往後兩步,兩人之前始終隔着一段距離。
“殿下再往前,我可要叫人了。”
“少湘,你同從前不一樣了。你與孤說話從不這樣冷淡。”
聞言,董少湘擡眸,厭惡的眼神刺痛了他:“那日在乾清宮,殿下險些斷了我的恩寵,還指望我感恩戴德嗎?何況我現在是陛下的人,殿下喚我如此親近,就不怕人說閑話嗎?”
像是想到了什麽,眼珠一轉,笑盈盈上前,牽起他的手。段回峰年歲尚小,初見他這副妖媚勾人的模樣,一時無措,聽他軟了聲音附在耳邊:“莫非……殿下也喜歡少湘嗎?”
向天鴻陪着向城進宮,等在飛羽軒外,打算見了段回峰再去做事。結果聽見裏面叫嚷起來,闖進宮門,常安等人卻只站在殿門外幹着急,聽着裏面動靜不知該不該進。向天鴻不管這些,帶頭闖進去,竟見董少湘仗着自己大他幾歲,将段回峰按在榻上拉拉扯扯,衣衫散亂,愈掙紮愈烈。
向城趕緊回身關了門,趁向天鴻拉開董少湘,上去安撫段回峰,整好衣飾儀容,虛抱着他輕聲勸慰。
向天鴻一巴掌扇過去:“下賤東西!敢對太子起歪心思,他才十歲!”
董少湘冷笑:“這裏是飛羽軒,怎麽是我有歪心思?”
“二叔,後妃居所,外臣不宜久待,先回東宮罷。”
東宮裏,段回峰坐在榻上,還有些驚悸未定,靠着向天鴻無聲流淚,不明白他為何變成這樣,甚至不惜用自己來陷害他。
向城嘆道:“他已不是殿下熟識的董少湘,以後,別再見他了。”
此事被向天鴻按下,且作掀篇。
然董少湘并不安分。他仗着皇上寵愛,目中無人,闖下不少禍事。今日傷了這個妃的侍女,明日碎了那個嫔的玉盞,時不時就被皇後叫去訓話。即便段回峰不留心去聽,也能知道許多。偶爾與段回峰打個照面,淺淺一禮,全作不識。段回峰原想等幾年立府,便不用再聽見董少湘的事,然而不過半年多,董少湘便闖下大禍——他沖撞了蘭昭儀,一屍兩命。
皇上子嗣單薄,因此大怒,梁王府也不願保他,呈上告罪書,言說養子如此,汗顏無地,任由皇上處置,絕無怨言。
等段回峰知道的時候,董少湘已經被打死,草草裹了屍身要丢出宮去。
髒污的血從草席下流出來,有的滴在地上,斷斷續續,有的順着車轍,留下兩條長痕,像一條路,一端是他的過去,站着段回峰,他卻被人推着走向另一端,回不了頭。
他看不見董少湘的面容,不過想來,他也不願教人瞧見他這副不堪的樣子。
那日董少湘被問及功課,事後偷偷跟段回峰抱怨,說自己無心科舉仕途,只想将來在戰場立功,保家衛國。
段回峰笑道:“梁王哪裏舍得你上戰場?再說,有向城兄在,要想拔得頭籌是難上加難。少湘,你能行嗎?”
董少湘道:“我知道少将軍厲害,可他也沒有三頭六臂罷?未必就沒有我的出頭之日。我承認少将軍厲害,不等于我甘心永遠在他之下。”
“好大的口氣。”向城望向兩人,問過安後笑道,“保家衛國之人分為兩種,一是熟讀兵書,可做将軍;一是胸無點墨,不過莽夫。小王爺是哪種?”
董少湘點點頭,了然道:“啊……少将軍是受人之托來給我講道理呢。殿下你看,少将軍輕易就被收買了,還是少湘最忠心,是不是?”
“敢和殿下說我壞話?口氣不小,膽子更不小。少湘,你不說些讓我回心轉意的話,我就去梁王府‘以彼之道還治彼身’了。”
一只手伸過來,捂在他的眼睛上,輕嘆:“別看了,殿下,別看了。”
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意氣風發,志在沙場的少年郎,怎麽會變成這樣?他寧願他死在戰場上,至少他是情願的。
段回峰始終念着他們過去的時光,不肯相信董少湘的行為是真心的。年歲越長,他對當年之事越能明白,對男寵二字也越發痛恨。
董少湘的死成了一根刺,卡在段回峰心裏,怎麽也去不掉。
他總覺得,是這兩個字害死了董少湘。
他合該是與向城一樣意氣風發的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