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歸來看取明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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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絲迷蒙,連成珠串懸在檐下,街上行人神色匆匆,趕在雨點變得更大之前回家。雷聲由遠及近,閃電劃開雲層,空氣沉悶潮濕。

這樣的天氣,尋一處涼亭,約三兩好友,品茗對弈,溫酒閑談,都是極好的。

向境沒有那樣的閑心,他抱着段回峰定制的毛筆,涼亭裏躲雨——這時候回去,只怕沒到質館就被淋濕了。他倒不怕風寒,木匣防水,也有信心能保護好段回峰的東西,可他萬一風寒了,豈不是平添事端?哪有那麽多生病的機會,質館又哪有那麽清閑?

左右也沒人想他早些回去,暴雨來去匆匆,不如多等一刻。

他正要回頭進到涼亭裏,誰知一轉身,撞見一人,撐着一柄綠油傘,也走進涼亭。

“這位公子,面有愁容,有什麽煩心事嗎?”

向境退後一步:“沒有。”

“這樣大的雨,你又沒有傘,怎會沒有煩心事呢?”

向境戒備道:“出家人也愛管俗事嗎?大師明明有傘,又為何停步不前?”

“傘太小了,貧僧想跟公子借個光,躲一躲。”

雨打瓦片,遠不如雪敲竹葉來得動聽。

向境眼角掃到涼亭外,濺起的泥漿更高了些,涼亭裏只有他們兩個。

兩個人,一柄傘。

“我沒有傘。”

可是這裏有涼亭。

雖然涼亭并不是他的,可他确确實實站在涼亭底下,再大的雨都不會弄濕他,而他也并不怕雨。

不知過了多久,綠油傘又被撐開:“雨小了,貧僧送公子一程如何?”

過了幾日,段回峰在書房聽見榮安進來。

“殿下,向境來複命,茶碗找到了。”

段回峰驚詫:“找到了?”

筆鋒一頓,擡起頭來,頗有些驚訝,一時忘了心裏還生他氣:真讓他找到了?

榮安道:“是,人在外面候着,殿下可要傳他進來?”

他略一颔首:“傳。”

向境恭恭敬敬請了安,呈上一只木盒,交由榮安呈遞。

木盒裏靜靜卧着一只茶碗,與先前破碎的那只一般無二。段回峰執在手中細細看去,觸手溫潤細膩,靛藍茶碗如浩瀚穹蓋,容納百轉星辰。

“你倒有本事。”

“殿下謬贊,為殿下分憂是屬下之責,不敢不盡心。”

不待他發話,向境繼續道:“只是屬下想着,有些東西用慣了,一時換新未必順手,就自作主張,将舊的也一并修複了。”

說着,又呈上一只木盒,裏面放着先前破碎的茶碗。

段回峰端詳着修複的舊盞。

金色紋路游走在靛藍盞身,映襯着夜空辰星,熠熠生輝。金雖亮眼,卻并不喧賓奪主,順着破碎的斷跡,補全了原先的裂痕,甚至更加別致,另有一種殘缺的美。

靛藍與純金融合得相得益彰,像夜幕深處迸裂出耀眼光輝。

這是經他摔碎,又經向境補全的,最獨特的茶碗。

向垣雖挑,可終究不是獨一無二,唯有這一只,世上無人能尋得一模一樣的。

這樣用心,若在從前,他一定大為感動,只是現在……

他遺憾地放回去,語氣平淡:“說的是。”

“榮安,收起來,把之前那套舊的拿出來罷。”

榮安與向境俱是一愣。

榮安覺得向境的暗示已經不能更明顯了,認錯态度也算得極好,怎麽段回峰還在生氣……?

他婉言相勸:“殿下,您之前不是很喜歡這只茶碗的嗎?如今修複過,屬下瞧着更勝從前,您怎麽還不樂意了呢?好歹試試,也不枉向境多日辛苦啊。”

“原就是個器皿,碎便碎了,何至于如此大費周章,以金修繕?”

榮安無話可說,投給向境一個同情的眼神,愛莫能助地搖搖頭:“……是,屬下這就去。”

差事做完了,榮安退下了,他也沒必要再待在這裏。

說不難過是假的。這幾日,他心心念念地想着,既然這份差事這樣難,他若做好了,段回峰能多看他兩眼,說不定氣能消減些。誰知段回峰竟厭棄他到如此地步。

先前喜愛之物,碎便碎了,以金修繕都不能重得歡心,他又憑什麽奢望能再度侍奉在他身前?

他原先也不如一個器皿來得金貴。

“殿下若無其他吩咐,屬下告退。”

段回峰忽然叫住他:“向境。”

他忽又見到一絲希望。

“是。”

“冷了這些日子,你可有什麽要說的?”

向境沒想到他會問,一時有些發懵,随即反應過來,小心試探道:“殿下是想聽我認錯嗎?”

筆鋒順勢而下,向上勾起:“那你可知錯?”

向境抿唇,搖搖頭:“回殿下話,屬下愚鈍,不覺有錯。”

毛筆被重重按在案上,筆尖餘墨滾了半圈,毀了方才寫成的好字,而罪魁禍首卻不自知。

段回峰凝眸:向境低眉斂目,看似安分守己,實則自有主意,平日唯命是從,如今遇事才……也不是。

仔細想想,前幾次勸解,向境都是拿準了主意來勸他,一次兩次,直到勸動他為止。唯一讓向境動搖的,也就是那次他把他從崖邊拉回來,在他鬧着堅持自己想法的時候打了他一巴掌。

段回峰覺得他錯了。

向境的确不是野草。

也許從前是,自卑自嘆,謹小慎微,覺得自己是千千萬萬中的一個。

可他絕不普通。

脾氣倔起來,撞破南牆也不回頭。

雖然只是一個小小庶子,區區侍從,可心裏主意大的很。

沒有一株野草像他這樣堅韌,野火燒不盡,一次又一次做到各種一般人做不到的事。

段回峰想,他是真的看錯他了,竟會覺得這樣一個人需要別人照拂。

段回峰道:“你想說孤錯怪你了?”

“屬下不敢。殿下自有殿下的論斷,只是您也說過,屬下該有自己的想法。”

“你的想法就是你沒錯,孤錯了。”

向境聽出他有些不悅,自知失言,不敢再說什麽:“屬下不敢。”

他換了支筆,示意向境來磨墨:“你還沒說,這幾日,你的想法。”

問題又回到最初。向境思慮片刻,決心一試,至少他想知道,段回峰為何認定他錯了。

他沉默着,段回峰也不催,直到宣紙用過兩張,向境終于開口:“屬下不覺有錯,因為那日的話着實是口誤,心無半點他念。聽多了流言,心生恐懼,才會失言。”

“只是殿下冷落,屬下忽然覺得,也許流言并非空穴來風,屬下……的确很在意您。”

說到此處,向境想知道段回峰是何反應,他是否要繼續說下去,又不敢明目張膽地看他,便去看他的手,他筆下的字。

“可是在意,未必有錯。服侍殿下的人,有哪個是不在意您的呢?至于您介懷之事,屬下自知不敢攀附殿下,我這樣的人,殿下想要多少都有,您若心有芥蒂,棄便棄了,也不必太費周章。”

不必太費周章……棄之不用,或是不理會便罷了,可偏偏段回峰将他趕出眼前,一次次指派各種耗時費力的事情,除非不得已,否則決不見他。

倒像是……失望更多些?

他忽然想通了一點:段回峰在氣他,還有別的原因。

“有誰同你說了什麽?”

向境一愣:“沒有。”

段回峰還在寫字。

他心煩意亂時就愛練字,能助他平心靜氣。自從出了上回之事,他好幾次連字都寫不下去,到如今,已經無論心情好壞,權作打發時間用。

“向境。”

“是。”

“向家雖是名門,卻只有長子與次子能得祖上蔭蔽。多少幼子庶子不甘心,為求一份富貴一份權勢拼得頭破血流。”段回峰停筆,挑起向境的下颌,目光相接,他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斷。那種眼神最是難藏,百般遮掩卻是欲蓋彌彰,赤裸裸地坦露在他眼中,實在算不得清白,“可未有男子動過你這般心思。”

空氣都寂了一瞬,只有墨錠緩慢劃開漣漪的聲音。一種不知名的情緒在向境胸腔炸開,說不上痛,也說不上難過與害怕,頗有些空洞的麻木。

這是他早該知道的結果,不然他也不會成為別人的談資。

須臾,向境開口:“屬下鬥膽,敢問殿下,在您看來,我的錯,錯在動了心,還是觊觎您?”

“兩個都不該。”

他回答得很幹脆,根本不用思考。

“流言是世上最可怖之物,殺人無形,孤不願再經歷一次,更不願親身經歷一次。”

草席下髒污的血永遠流不盡,那條車轍軋出來的不歸路也沒有盡頭,任他如何呼喊,那人都不會再回來。

“孤不想過問你是何時為何有了雜念,你救了孤一命,還未得賞賜。孤答應你,不會告知向城,但你若一再冒犯,孤也不會留情。”

“你若早日斷了念想,孤也會念在你忠心的份上,許你一份富貴。在那之前,別再讓孤看見你。”

向境放下墨,卻步拱手而立:“殿下,屬下不求富貴,更不求權勢,屬下只是……”

然段回峰已不願再聽他分辨:“退下。”

沒有絲毫感情,像是真的對他失望透頂。

段回峰原以為,冷了這些日子,他能想清楚,也能看清忠心與情愛的分別,誰知他如此固執,冥頑不化,白費了他的期望。

向境垂首:“是,屬下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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