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心無旁骛似明鏡 無風何處起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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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他醒,葫蘆就跑去廚房,将向垣吩咐熬的白粥盛了一碗來,榮安趕緊把用火溫着的藥罐帶進房裏晾着,只等他吃過東西好喝藥。

聞生上手,小心把他扶起來,倚靠着幾個軟枕坐着。身邊乍圍上來這麽多人,向境很不習慣,眨眨眼睛,低垂目光,局促不安。段回峰看出他不自在,就打發幾人去準備晚膳,只留自己與向垣守着他。

水碧色瓷碗裏盛着清淡的白米粥,看着并不很讓人有食欲,但對此刻的向境來說,有的吃就可以了。

誰知他剛要去拿,段回峰就先他一步,用小匙舀了吹涼送到他嘴邊。

向境一時有些發懵,本就不大清醒的腦子更加淩亂,愣愣地看着湯匙,不由想起半年前的雨夜:段回峰這又是怎麽了?

不止向境,向垣也懵了,段回峰何時這樣關心人?堂堂太子,整日守着一個侍從算怎麽回事?若說為怕與向家離心倒也罷了,為何還要纡尊降貴親自照料?

兩人不知道的是,前幾日向境昏迷,湯藥飲水皆由段回峰親自喂的,眼下只能說是關心情切加上習慣使然,自己都沒覺出哪裏不對。

還是向境先反應過來,趕緊接過來笑道:“謝殿下關心,屬下自己來就好。”

許是剛剛醒來,食欲不振,只用了小半碗就再也吃不下去。然而段回峰一直在旁看着,他又覺得不吃完不好,就算為了讓他放心,自己也應該全都吃下去。

而且……是不是他吃好了,段回峰就要走了?

畢竟之前段回峰對他是真的失望透頂,看都不願看他一眼。

向垣看不出他的心思,卻看出他已經吃不下去,以為他不方便開口,幹脆直接上手拿過他剩的半碗粥:“剛醒,還是別用太多了,餓了再吃。”

段回峰嘆氣:“才吃這點東西,何時能養好?”

向垣笑他:“一口吃不成胖子,表哥如今是愈發不清醒了。”

“不過表哥說的也是。”

忽然,一柄折扇放下來,向境條件反射翻開手掌就去接,剛一擡頭,在他傷處游走的給他診脈的手就貼在他的臉上,臉上的肉只有薄薄一層,憐道:“這也清減太多了,你……”

他還沒說完,手腕一挑,被迫從向境臉上拿開。定睛一看,是段回峰借他的扇子挑開了他的手,順手把扇子塞給他,淡淡瞥了一眼:“別亂碰。”

向垣又氣又不解:“這是我弟弟,我有什麽碰不得的?”

再說他又不是什麽千金百貴的易碎品,碰兩下還能給他碰碎了不成?

豈料這回段回峰是一點兒也不慣着他,嗆道:“你們誰拿他當弟弟看過?現在裝起兄弟情深了?”

向垣只覺得有苦難言,滿腹委屈,全然忘了之前故意欺負戲弄他的事:“你這,我二哥做的事,怎麽還成了我的過錯?你這連坐連得也太狠了些。”

向境捕捉到關鍵字眼:“二公子來了?”

向垣無奈看着他,許是因為段回峰在,許是因為他大病初愈,竟認認真真地掰扯事實講道理:“太子被追殺,還由我出面不合适吧?頂多你出事了我來看兩眼。我除了醫術一無是處,你指望我能幹什麽?”

“三公子慣會自輕。你若一無是處,天底下也找不出幾個有能之人了。”

向垣一下子笑了起來。

“表哥,他說話可比你好聽多了。”

段回峰笑不出來。

他不接向垣的話,心疼地把向境的手放回被子裏:說話好聽?怕是因為說的不好聽會挨罵罷?若不是天性會說話,誰願意整日想着怎麽去讨好他人?這才剛醒,用了些東西,就得想方設法去哄向垣高興,他從前得被欺負成什麽樣子……

從前挨欺負,到了這裏,好容易愛笑了些,又被他那般對待……

段回峰只覺心被挖去一塊。

向境就像沒有感情不懂悲喜的人偶,段回峰可憐他,賦予他靈魂,教給他感情,然後親手碾碎那顆悸動的心。

他看向向垣,頭一次覺得向垣如此礙眼:“高興了?高興了就去看看他的藥。”

難得與段回峰獨處,氣氛又不是很僵,向境心裏歡喜得緊,總想找點什麽話和他說說。靈光一閃,向境記起一件極重要的事:“對了,殿下,我……”

他一摸懷裏,空空蕩蕩,登時慌了,段回峰取下那枚荷包,舉到他面前:“找這個?”

向境眨眨眼睛,沾染塵土的荷包已經被清洗幹淨,金龍出雲的紋樣看得真切,輕聲道:“嗯。”

他忽然心生一念:“在哪兒找到的?”

他淺淺笑了:“在……灌木枝上,我逃出來,正巧發現它,就找到了。”

他沒說是在懸崖底下。他不知道段回峰已經知道了,怕他會擔心,不想說。

許久沒和段回峰說話了,向境雖是剛醒,氣息還不穩,話也多起來,眉眼含笑,像邀功似的孩子,纖細的手指被擱置了許多天,細白得像有不治之症似的,惹人心疼,偏他自己不覺,伸出手指輕點荷包上的刺繡,指給段回峰看:“殿下的荷包上用了金線,夕陽穿過樹枝照過來,想不注意都不行。”

段回峰摩挲着荷包,憶起那人說發現他時,向境自己挪了地方。他原以為是為回來,竟是為了找他的荷包?

不由愧疚又自責:“以後,丢了的東西,找不到就找不到了。”

向境搖搖頭:“殿下的東西都是重要的,一樣也丢不得。”

胡說。

段回峰內心反駁:向境是他的人,從前多麽喜歡留他在身邊,後來不還是狠心丢開他了?

“這些日子你只管好好養傷,其他的都不用管。論理,是該論功行賞,只是現在終究是在旸國,諸多不便,等回去了,再好好犒賞,好不好?”

向境猶豫不決,抿唇片刻:“殿下,保護您是屬下份內之事,不敢居功求賞。只是屬下有一問,求殿下解答。”

“你說。”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盡可能的平穩自然:“殿下……很讨厭我嗎?”

段回峰沉默着。

其實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真的厭極了男子之間的情愛心思,卻也真的記挂向境。

他只知道,那天他第一眼看見向境,心裏第一想法不是厭惡,也不是想避開,而是……

他瘦了。

他只知道,向境要替他留下代他去死的時候,他真的後悔了,心裏也怕極了。向境被帶回來時他真的不敢想他會不會死。

向境沒有醒來的時候他在夢中都不安穩,無數次驚醒都想來看看他。

誰會這麽關心自己讨厭之人?可如果不讨厭,那他對向境又是什麽看法?

他陷入沉思,沒有說話,而對于向境,這已經是答案了。

他不該奢望的。

他是向家的人,天生就是段回峰的侍從,本來就該為他出生入死在所不惜,本來就該盡心侍奉在側,動了不該動的心是他自己的事,不趕他離開已經很好了,何況段回峰到現在也沒有打罵過,更不曾讓第三人知曉此事,怎麽能讓段回峰再來遷就他?

一時兩人各有所思,都沒有再說話。

正巧這時葫蘆進來:“殿下,三公子請您過去用膳。”

察覺到段回峰看他,似有猶豫之意,向境趕緊俯首:“恭送殿下。”

“……嗯。”

段回峰一走,房間裏只剩向境一個人。

他靜靜躺在那裏,盯着屋頂發呆。

其實他沒想過段回峰能接納他,對段回峰生出這種感情,他自己都覺得難以啓齒。他只想段回峰別再讨厭他,只是別讨厭就好,也不行嗎?

……也是。

他自己都覺得難以啓齒的感情,憑什麽讓段回峰不讨厭?

現在是不讨厭,之後是不是就要他接納?

也許段回峰也是怕他得寸進尺呢。

他不是想做供人消遣的男寵,而是真心實意地喜歡他。可他……他怎麽配得上段回峰呢?就算他願意做男寵,段回峰又怎會是那種拿人取樂的纨绔子弟?

向境氣惱自己沒有分寸:這麽久沒見他了,非要提這些做什麽?如若不然,段回峰還能再多待一會兒……他原可以再多看看段回峰的。

段回峰躺在榻上輾轉反側。

不讨厭,只是不讨厭……

從質館到圍場,代替他留下遭人追殺,寧可摔下懸崖都沒被追兵發現他不是段回峰,一個人在懸崖下昏了兩天,好容易回來了卻又遭人下毒。

換作別人,封賞多少都不為過,而他只是卑微地乞求不要讨厭他……

段回峰,你真的很讨厭他嗎?

翻來覆去睡不着,幹脆起身坐在小幾旁,給紫竹澆水。

當初他一盞熱茶澆下去,竹子死了大半,現在看着郁郁蔥蔥,枝繁葉茂,也不知向境費了多少心思才救回來。

自從他第一次去看向境,在他房中見到那盆向境特意求人帶回來卻被他抛棄的紫竹,瞬間勾起許多回憶。向境昏迷,沒人照顧,他便自作主張把紫竹搬回了寝室。

他真的讨厭向境嗎?真的厭惡這份單純的傾慕嗎?

還是,只是厭惡身居高位者不顧他人意願肆意玩弄,而這份厭惡的起源恰好是兩個男子?

若是厭惡,那他現在算什麽?豈非成了自己最痛恨的人?若是不厭……

他覺得心缺了一塊,丢在了向境那裏。

秋風漸起,卷走枝頭枯葉,夜空中稀疏幾顆星子,孤寂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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