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游歷
路并不好走。
才停雪的夜裏,冷風飕飕地吹。宮城的圍牆高闊厚重,牆沿上挂着一彎小月亮。站在城牆下面望天,人就好像被困在深不可見的井底。
燕岐道:“我背陛下出去。”
李從玉覺得不妥,他又不是長翅膀的鳥,怎麽背他出去。早些年他在禦花園裏玩耍,知道有幾個狗洞通外面,但燕岐說他是一國天子,哪裏能走歪門邪道,非要從正門跑路。
燕岐不聲不響地背對着他,正是血氣方剛的少年,挺直的脊背像青竹一樣韌,李從玉貼上去,熱撲撲的血氣燙着他的臉頰,讓他打了個哆嗦,渾身都溫暖起來。
燕岐道:“抓緊。”
很快,他不知使了何種妙法,正像只飛鳥一樣騰躍起來,幾下就蹬着高大的城牆,飛到城堞上。
李從玉看呆了,興沖沖抓着燕岐脖子問:“你還會這個!”
他讀過很多書,只聽書裏天仙神子身輕如燕,能借風淩雲,翩翩而起。不想今天遇到真的,還是他一直以為沒什麽長處的燕岐。
燕岐臉上有點血色,鼻唇間呼出一小團白氣。他從小就習武,身體健碩血氣旺盛,在大寒天裏也源源不斷冒着熱氣,不到一會兒,李從玉被他緊緊攥着的手指就汗津津的,兩個人卻還緊緊拽着不撒手。
“我爹會的比我厲害。”面對李從玉的驚嘆,他總有些不知所措。
李從玉被他放下來,清白的月光照了一身,照亮有些泛紅的小鼻子。他從沒聽燕岐提過他的家人,感到很新奇。燕岐跟他說了好些父親在世時他跟老爺子一塊走南闖北護镖的事情,還說他們家的武藝,有一招密不外傳的“竹上飛”,他現在只練到七成,等再精進些,別說城牆,就是岷水天塹也不在話下。
李從玉聽得津津有味,怔怔地望着跟前少年俊俏的眉目,幻想他是只仙鶴成精。他當初随父皇到泰山封禪,就坐在轎子裏,遠遠望見一只白鶴在雲崖上飛。
山川湖海,飛禽走獸,對他來說都是極其陌生的事。燕岐的見聞比他以為的廣闊。
宮城外一片雪白,月光照在地磚上,巡邏的金吾帶刀走來走去,鐵甲和霜冷月色交相輝映。
但有了燕岐的“竹上飛”,巡夜時動不動砍人腦袋的金吾衛變得不算事。他一口氣帶着李從玉飛到城外,天邊泛着點魚肚白,官道邊行人越來越多,過路茶攤上拴着一串膘肥體壯的大馬,自顧自打着響鼻吃草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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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從玉踮起腳尖,擡袖子給燕岐擦汗。他這才發現自己比燕岐矮得多,足足一個頭,但他年歲比人家大三個月,這個子長得很不争氣。
“累嗎?”
“不累,”燕岐帶他到茶棚裏坐下,點了茶水早點,轉頭跟人家交涉,牽來一匹黑馬,“你很瘦,長胖點才好。”
李從玉一邊吃熱騰騰的羊肉包子,丹紅小口油汪汪的,一邊伸手掐腰上的肉。他這段時日跟以前比起來胖了好多。
他在宮裏盡可以作威作福,出了宮便是一頭霧水,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相比之下,燕岐就老練得多,玢州正有叛軍,他跟過路客商打聽路況,跑江湖的客商明明是頭一回見面,人家卻都很熱心地跟他打交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客商勸他別走玢州,那裏不光有叛軍,還有劫道的土匪,殺人不眨眼。叛軍裏出了個鎮山王,帶着麾下燒衙門,抓縣官,還放出大話要殺進都城,殺掉皇帝奪了皇位。
李從玉慢慢咬着包子,覺得很冤枉,有點難過。他已經盡全力想主意赈濟雪災,奈何宰相沒一個搭理他的話。為什麽百姓要殺他。
吃好了早飯,燕岐帶着他上馬。李從玉憋了半天,忍不住問:“玢州的人很恨我?”
燕岐道:“他們不是恨從玉,是恨讓人沒法過日子的事。雪災,貪官污吏,都是。從玉是皇帝,才容易被人當成靶子。”
李從玉默然。
回顧這三年,他一直游離在朝政邊緣,跟大臣們争來吵去,真要算起來,沒為天下黎民幹過什麽事。他這樣的帝王,實則就是傀儡罷了,不能因當權的是跟他親近的舅舅便掩蓋這個事實。
州郡的黎民聽不到他跟大臣們吵架,看不見朝堂上的刀光劍影。出了天災人禍,人們只會下意識以為是帝王昏庸無能。非逼着人家愛戴他一個“昏君”,确實強人所難了點。
可李從玉還是很沮喪。想通了這一點,好像将他的無能鮮血淋漓地剖出來看。他的失德似乎比原先設想的更嚴重。
燕岐抓緊他的手,把在粗砺的缰繩上。
“要走了。”
李從玉含糊地應聲。
黑馬一下子沖進晨曦的官道,雪風灌脖子吹。燕岐的唇擦過他臉頰,熱氣搔得耳尖發癢:“從玉很好,往後時日還長,玉兒會是一個好皇帝。”
這番話就像他溫熱的呼吸,一下子驅散了李從玉身上的寒冷。李從玉眼神一亮,凝望着通往遠處地平線的土路。
接下來幾天都沒有下雪,原說封堵的道路暢行無阻。他們在玢州城外的萬安縣停宿,再往前幾十裏就是叛軍所在。據說,鎮山王已經帶人殺入州府,刺史帶着家眷逃了。
李從玉很生氣,燕岐帶着他租住一座小院,共三間房,花園裏有兩棵榆樹,栽着茉莉花,在冬日裏都面黃肌瘦的。
逃跑的刺史讓李從玉惱火至極,接連幾日想着摘他腦袋,夜裏睡也睡不安穩。燕岐每晚給炕裏燒火,寝室裏溫暖如春,擁着他就像擁着只不安分的小貓,手裏一下不停地順着皮毛。
“別擔心,先趕走叛軍。”
李從玉:“怎麽趕,現在就我們兩個,朕還沒給舅舅寫信。”
燕岐撫他臉蛋:“不靠舅舅,我幫從玉。”
李從玉很驚奇。他孤身一個,有主意?這小子是天生将星不成?
李從玉大開眼界,以前真是小看他了。
萬安縣裏有很多拖家帶口從州府跑來避難的人,白天街道上人擠人,沒有落腳的地方。燕岐推測,那鎮山王忙着進都城找皇帝,肯定很快就會朝周邊進攻。他并不是個有遠見的人,反叛才半個月就得意忘形,攻下州府第一時間便是住進了刺史的大宅子,納了幾十房小妾。
他的親信照樣學,不光搶女人,還在城裏大肆搜刮。敢有人說不好的就砍腦袋,百姓受不了欺壓,才都跑了。
燕岐很平靜地保證:“從玉只用等我幾天。”
李從玉将信将疑。
第二天一早,燕岐就收拾行裝,一副萬裏赴戎機的打扮。他找來兩個小厮,帶走一個,留下一個照顧李從玉。兩個小厮一個沉悶一個聒噪,燕岐把吵鬧的那個帶走了,留下安靜踏實的盧高伴着他。
他走之後,李從玉從來沒覺得日子這麽難熬,日日掰着手指頭等他回來。沒等到燕岐回來,寧雪深先來了,帶着一衆鐵甲鎮北軍在街上大張旗鼓地路過。
李從玉上前攔路:“寧卿。”
寧雪深盯着他看,差點從馬上摔下地,連忙把人接到驿站,關上門說話。
“陛下,陛下!”寧雪深雙眼通紅,泛着淚花,兩手在李從玉胳膊上圈着,卻不敢真碰,生怕磕碰了,“您怎會出現在萬安!”
李從玉猜,舅舅們應當沒有張揚他出宮的事情,便也不多跟寧雪深講,只問他:“你怎麽領着鎮北軍?”
寧雪深尚在懵懂當中,如實相告:“是鎮國大将軍……大将軍傳來聖旨,派霍家鎮北軍與臣一道同來平叛。”
李從玉剛想,你可能來晚了,用不着了。外面守門的兵就來傳話,說有個叽叽喳喳的小厮在門外求見。
李從玉一聽就知道是誰,立刻起身去看,寧雪深連追帶趕地跟上。驿站外的街道上就像變了天,人人都拍着手歡喜。那小厮也姓盧,叫盧讓,正和幾個乞讨的漢子吹牛。
“我們将軍,那叫一個厲害!他是真真白手起家,我親眼所見!燕将軍走的時候只帶了一匹馬,讓我在雲崗寨下面等着,他單槍匹馬殺進去,把那劫道的惡匪窩攪了個底朝天,兩個當家都被繩子捆着,跟孫子似的跪在寨門口。燕将軍說他們惡貫滿盈,理應該殺,但要是将功補過,倒可饒一條性命,于是就領着那窩兇神惡煞的土匪殺進叛軍營裏……”
李從玉聽得血脈奔張,驅虎吞狼,他原來是這麽做的!
“然後呢?”他等不及,先上去抓住盧讓袖子,那小厮認出是他,驚得差點摔跟頭。
“公子?哎喲祖宗,您怎麽不在家裏歇着?”
說完,他又半是讨好半是得意地谄媚李從玉:“燕将軍就快回來了。”
“他人在哪?”李從玉的心被牽動着,等不及了。
“三天前将軍帶人去州府了,讓我回來報信,叫公子您安心,過不久玢州府也能收回來了!”盧讓跟他鞠躬,滿大街愁眉苦臉的流民都拍手歡笑。
好消息來得太突然,李從玉一陣眩暈,覺得幾分不真實。
他們朝廷裏計劃打仗平叛,都是要按部就班,各司其職,出征的出征,運糧草的運糧草。燕岐一個人就把事情解決了,他哪裏來的銀子,哪裏來的糧?這些問題都盤旋在李從玉心頭,像一堆亂飛的鳥群。
但,等他靜下來,所有的疑惑震撼都化為一個念頭,甜滋滋的念頭。
燕岐要回來了。
他的小侍衛,不費朝廷一兵一卒就解決了玢州之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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