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癡情

燕岐的生父燕聽瀾,是當年明都一帶聲名遠揚的游俠。他少年時期劫惡濟貧,結交豪俠,曾與二人結為摯友。那二人皆來頭不凡,一個是當初的國公府公子霍俊彥,另一個是襄王世子裴霁。

先帝還沒上位時,天下曾有一段戰亂。這三位摯友便一同興兵讨敵,南征北戰,為輔佐先帝留下汗馬功勞。

在當初,先帝曾有意為燕聽瀾賜官。可燕聽瀾生來淡泊,不喜官場。他還是向往自由自在,用手裏的刀劍殺盡天下不平之事。

霍俊彥端詳燕岐良久,向來冷酷的眉眼浮出溫和的笑。他對燕岐給出了精準的評價:這小子雖然長得像他娘,性格卻是跟他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富貴名利于他們而言都只是過眼雲煙,他們是無拘無束的俠客,行走在高天大地之間,有心之所向。

霍俊彥告訴李從玉,這樣的性子很難得,很珍貴。

其實并不複雜,能用一句俗語概括:老婆孩子熱炕頭。

“燕家小子,你進屋來,”霍俊彥疾言厲色,“我有話問你。”

李從玉也想跟進去,卻被霍俊彥擋住:“從玉不許偷聽。”

李從玉呆呆站着。燕岐從他身邊進門時,緊緊握了握他的手,低聲道:“待會兒告訴你。”

門板吱呀一聲關得緊緊的。李從玉立在一圈衛兵當中,被雪風刮得臉頰冰冷。搞什麽呀,舅舅還區別對待,真不是個好舅舅,還是燕岐好。

兩人在裏面說了很久。李從玉起初還逡巡着偷聽,奈何蚊子聲似的,啥也聽不明白。等得久了,他便沒了耐性,覺得沒趣,上衙門找寧雪深去了。

黃昏時才回來。舅舅的衛兵還沒走,人一定還在屋裏。李從玉有點不高興,這明明是他跟燕岐的院子,大舅舅老在這插一腳幹嘛,他沒有自己的宅子嗎?今晚上想幹點什麽都不行。

燕岐在榆樹下拿着只盆洗東西。一旁晾衣繩上曬着床單。

李從玉到他身邊問:“今兒大舅舅跟你說什麽了?”

不知是太陽照的還是別的,燕岐擡起頭,兩邊臉頰紅得很可疑,不願意說話。李從玉問了半天沒問出東西,打量他古怪的行為:“你把床單洗了,今晚上睡什麽?”

“從玉,”燕岐醞釀了一下,些許不舍,“今晚上分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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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從玉抓住他水淋淋的手:“你不喜歡我了?”

燕岐:“喜歡。”

他向堂屋裏看了看。虛掩的房門裏傳出大舅舅的聲音。

“從玉進來,許多日沒問你的書。”

李從玉覺得很沒面子,大舅舅老是在燕岐面前教訓他,害得他跌份兒。不過霍俊彥向來都是這個牛脾氣,李從玉沒有半點法子,只好賭氣似的沖進門,盯着書案邊的霍大将軍。

霍俊彥乜他一眼:“你能不能像燕家小子一樣,沉穩一點。真不讓人放心。”

李從玉坐到他身邊,像兒時一樣抱住胳膊,霍俊彥拿着書卷,朝他靠攏。

“不是大舅舅你說,我怎樣驕縱都好,有你在。”

李從玉說這話有故意酸他的意圖,但霍俊彥卻像沒聽出來,濃眉皺緊,摸着他的頭發嘆氣。

“舅舅也是會老的,沒法一直陪着你。”

李從玉依偎在他肩旁。霍俊彥放下書,輕輕拍他的背,李從玉在這難得的溫情裏微微眯起眼,從大舅舅身上再度感受到久違的,父親般的溫和可靠。

對他來說,親生父親的寵愛就像一塊稀少的點心,先皇有那麽多孩子,他要把寵愛分給許多人,到他這裏便十分少了。李從玉與生父見面的時候也非常少,常常是先皇到母後宮裏用膳,兩人說幾句話,或者在朝會狩獵時遠遠地點個頭,望一眼。

對于先皇,李從玉覺得他就像那天晚上放過的煙花,突然一下就消失了。他在他年少的生命裏也從不完整,而是斷斷續續。舅舅不一樣。

李從玉望着霍俊彥頭發裏的銀絲,想到小時候,它們也烏黑如膏。霍俊彥一直伴着他,從年輕到年老,他很嚴厲,有時候到了不講人情的地步,卻完完整整填補了他缺損的父愛。

霍俊彥道:“燕岐對你好不好?”

李從玉:“怎麽突然問這個?”

霍俊彥笑了笑:“若是有一天舅舅不在,世上仍有人忠心不二地疼玉兒,舅舅也盡可放心去了。”

李從玉掙開他:“今日怎麽盡說這些?”

霍俊彥只是嘆:“舅舅老了。”

李從玉被他搞得很掃興,幾步出了門,心裏依舊盤旋着那句舅舅老了,和霍俊彥臉上悵惘的神情。晚飯的時候,心裏也一直惴惴不安,舅舅日理萬機,随身帶着奏折,在書房裏批,沒跟他們一塊用膳,只讓人送進去。

他這些沒來由的認命的話讓李從玉很空茫,很恐慌,感覺有點像當初聽見父皇駕崩的時候。

他甩了甩腦袋。夜裏分房睡覺,卻頂着風雪鑽進燕岐房裏。筋疲力盡後躺在被間,遲遲睡不着。

李從玉摸黑爬起身,輕聲喚:“燕岐?”

他把他折騰得夠累,燕岐眼睛緊閉,少有睡這般熟的時候。李從玉蹑手蹑腳起身,披一件棉衣,又悄悄鑽進霍俊彥房裏。

門一開,睡得好好的霍俊彥便警醒地喝道:“誰!”

很快,一顆小腦袋從他被窩裏鑽出來,李從玉的雙眼在夜色裏泛着水光,盯着霍俊彥看了半晌,道:“我看你哪裏老了,反應比燕岐還快。”

霍俊彥一看是他,皺着臉長嘆一聲,轉過身:“去,不要擾我。”

他向着裏側睡,李從玉沒法看見臉,便又慢吞吞縮進被窩,從另一側鑽出去。

霍俊彥:“啧。”

李從玉抱着他的手臂,道:“舅舅,你怎麽了,是生病了嗎?”

霍俊彥摸了摸他的頭發,擡手把被子掖得嚴嚴實實:“沒有,從玉不要瞎想。”

李從玉被他下巴抵在頭頂,感到溫熱的呼吸,想了想問:“若是朝政累人,舅舅或可休息幾日。”

霍俊彥睜開眼,精光畢現:“哦?”

李從玉深吸口氣:“我也長大了。很多事也可以做主,不需要舅舅勞心費神。”

“是嗎?”霍俊彥梳着他發絲,“我看你平日裏做派像個女兒家一樣,真能勝任?”

他摸了摸李從玉的臉,擡起他的下巴,仔仔細細地端詳,突然發笑。

“确實像個漂亮姑娘。姑娘好,我們霍家沒有女兒緣,到頭來只有你三妹妹一個女孩。你跟清和倒是滿足我們喜歡女兒的心願。”

李從玉差點就中了他東拉西扯的計策,掰開下巴邊溫暖的大手:“大舅舅,我是認真的。從玉已經登基三年,卻還如同做皇子時一樣,我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親政?”

霍俊彥深深地凝望着他。李從玉本以為會挨一通訓斥,哪曉得霍俊彥卻露出很是欣慰的眼神。

“你肯跟我提這句話,倒是說明真的長大了。”霍俊彥道,“可從玉尚不明白,少年人不可只漲個頭脾性,你的心眼,尚且比不過朝堂上那些老狐貍。舅舅是擔心,你被他們連骨頭嚼了。”

李從玉心間怦怦跳,眼神堅定:“我來親政,舅舅在旁輔佐。就算動他們,也是朕在明手!”

霍俊彥寵溺地笑:“就真這麽想?”

李從玉點點頭:“玢州的事情,不就辦得很好?”

霍俊彥閉了閉眼:“罷了,由你吧。不過要等,等舅舅辦完最後一件事,這大殷江山便完完整整還給從玉。”

李從玉心間狂跳,差點以為聽錯了。他煩惱了好幾年的事,就這麽輕輕松松地解決了。那他要是早跟舅舅攤牌,何至于憤懑這麽些年。

原來霍俊彥真的很愛他這個外甥。

第二日一早,霍俊彥便叫燕岐到院裏練刀。他一個老頭子,對人家十八歲的小年輕,卻沒半點讓着小輩的态度,每一下都是殺招,看得李從玉眼花缭亂,驚心動魄。

練完刀,霍俊彥把燕岐叫到身邊,讓李從玉拿紙筆,道:“燕家小子,你在玢州的事我聽玉兒說了,倒是個将才,不知你可願加入我鎮北軍。”

燕岐定定的,沒說話。

李從玉覺得,他要是再像以前一樣自私,把燕岐這麽個将才留在身邊彈琴,那真是天理不容,于是輕聲道:“做大将軍多好啊,朕昨日去衙門,幾條街的百姓都在感激你呢。”

燕岐眼神忽然暗淡:“你還記得,我們出來時約定過什麽嗎?”

李從玉道:“你留在我身邊多可惜。前方天地廣闊,為何不去闖一闖?”

燕岐抿緊嘴唇,一言不發,卻看得出很是不願。

李從玉真覺得他跟見過的男人都不一樣,也不知是太過癡情還是怎麽的,在跟在他這件事情上相當認死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可是轉念一想,他們才認識多久,燕岐何至于對他到了“癡情”的地步。也就是這小子見識少,除了他便沒有過別人,因為是初次,才會這般珍重。

他這個人,對燕岐來說實則是可有可無的。人生一世,哪有圍繞着別人而活的,燕岐應該多為他自己打算,僅僅繞着旁人活着,豈非稍不如意便會痛苦不堪。

霍俊彥覺察到氣氛的沉悶,讓李從玉退到身邊,在紙上寫下三個大字。

“燕家小子并無官身門第,從軍亦是不易。我給你賜姓一個霍,從今往後,你的大名便叫霍晏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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