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長相思
燕岐這回不再開口。自那一次密談過後,許是念着霍俊彥是父親的摯友,他便對霍大将軍保持敬重。
霍俊彥道:“去吧。你今日便到營中去。”
燕岐走後。他又拉着李從玉的手:“從玉,再過幾日,随舅舅一同出兵北上。”
李從玉怔住:“為何要出兵?”
這很匪夷所思。按照霍俊彥的脾性,找到他後應當是立刻遣送回宮,出哪門子兵。
霍俊彥拿出一疊奏折給他看。李從玉瞄了一行,臉上浮出驚惶的神情,連忙扔下,飛快瞧剩下幾張。越看神色越蒼白。
上一回裴翡北伐收拾了東北國境外的鄰國南昭。現在凱旋不到兩月,北昭兵分三路南下,從定州、鶴州、頌州突襲國界。
“這是昨日到的急報,我已命人快馬傳令子璋,五日後揮師北上,在定州會合。”霍俊彥渾濁的鷹目間肅殺無比,“從玉,不要發呆,你要做個頂天立地的皇帝,無論何時都該波瀾不驚。”
李從玉回神:“三州現今如何?”
霍俊彥:“淪陷。”
李從玉張了張口,耳邊回蕩着那句“波瀾不驚”,立刻整理了思緒:“那、那他們有備而來。”
“豈止是有備而來,”霍俊彥拉着他,“玉兒,過來。”
他像副行屍走肉般任舅舅拉着,走進書房,關上門。霍俊彥從袖中取出一顆殘破的蠟丸,裏頭滾出一顆紙丸,打開皺皺巴巴,放燈上烤火,便浮現出一痕一痕蠟白的筆畫。
是封密信。
密信的內容更加聳人聽聞。
宮中有人告密,皇帝夜裏離宮,霍俊彥不在明都,望陛下斟酌行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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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從玉心口猛撞。頭一回發現,他的皇位并不穩當,可以說是危機四伏。倘若這封告密信沒被舅舅截住,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內鬼的存在。
密信裏的陛下肯定不是他。放眼當今,能稱得上陛下的,只有其他三個鄰國的國君。
他的頭疼起來。還是個通敵賣國的內鬼。
霍俊彥微微笑了下,給他斟茶壓驚。李從玉捧着茶盞,望着缭繞的煙氣,卻是心亂如麻。
這種密信,為了保證傳遞信息,通常不會只發一封。這一封能被他們截住,說明為時已晚,一定還有其他的信送到了。
所以,這就是北昭突然進攻的真相。在他宮裏的內奸,是替北昭皇帝做事的叛徒。到底是誰這麽大膽!
他宮裏的人都是世世代代的大殷子民,跟在皇帝身邊辦差名利雙收,李從玉實在想不明白,北昭的手怎麽會這麽長,又有誰會冒着殺頭的風險通敵。
李從玉腦中一團糟亂。本能感覺,這背後不止一個人。
霍俊彥目光狠厲,望着遠處:“玉兒年輕,朝中那幾個世家不得不提防。”
李從玉靈光一閃:“舅舅是說,蕭趙楊家通敵……豈有此理,他們敢!”
他灌了一口茶水,仔細想了想。他們可能真的敢。
他登基前,先皇膝下有十一個皇子,當中包括這三家女兒所出的皇子。
但現在,哥哥弟弟們都沒有了,只剩李從玉。這是大舅舅和二舅舅的手筆。
他的舅舅們待他溫柔寵愛,對一切阻擋他的人和事,卻是毫不留情。
這是一筆血仇。
再者,李從玉感覺得到,那三家老臣完全沒把他當個真真正正的皇帝,而只當他是霍家的符號。沒把他當皇帝,哪裏還談得上忠君。借北昭之力鏟除他跟霍家,他們真的可能做得出來。
這樣一來,國都中有大臣參與通敵一事,買通宮人就很容易了。
李從玉有點明白舅舅帶他出征的用意。不光是要保護他,更是要給他上殘酷卻真實的一課:戰争。
接下來的五天裏,霍俊彥日日親自教導燕岐兵法。燕岐果然是個将才,不少李從玉聽來都頗費腦筋的陣法戰術,他一點就通。兩人常常暢談一整日,霍俊彥不僅言傳身教,而且常帶燕岐上軍營走動,要他聽完課演示給他看。
學生悟性太高,一向嚴厲的大舅舅竟然沒發過火,天天欣慰地大笑,直嘆孺子可教。
他們這般熱火朝天,李從玉自然也不去煩燕岐。白天夜裏一個人待着,他便冥思苦想,到底是誰會出賣他們。
他身邊親近的宮人很少。彩暄?這人雖然偶爾混賬了點,但他應該沒有那麽大狗膽。
燕岐?更加不可能了。
他翻來覆去,把能想起來的宮人一個個猜測了個遍,都覺得沒那膽子。而且紫宸宮裏的奴婢都是大舅舅經手調來的,他信不過自己,但一定信得過舅舅。
一定是他宮裏的人嗎?
李從玉想得很頭疼。
很快,五天時間過去。玢州的鎮北軍在城外集結。李從玉坐在禦駕之上,掀起簾幕朝外瞅。萬人軍陣鐵甲如鱗,大舅舅披甲戴盔,左右手邊是霍齊朝和燕岐。
李從玉之前想得很對。燕岐換上石榴紅的赤袍,披上銀光閃閃的鐵甲,束上簪纓冠,簡直是天神臨凡。
可他似乎心不在焉,眼神不在将士身上,手指時不時梳理着□□白馬的鬃毛。
李從玉輕輕放下簾子。
馬車辚辚地跑起來,走的是山路,颠簸得很。下人送午膳來時,李從玉又偷偷瞧了瞧外面,燕岐在跟霍齊朝說話,兩人神色都很凝重。
夜裏,李從玉方睡穩,聽見大營中飛快的跑馬聲。舅舅治軍嚴謹,命令不許大營跑馬,能在深夜裏跑得這般緊迫,一定是有急報傳來,出大事了。
他連忙喚仆人伺候穿衣,打着燈籠朝主帳趕。路上正好撞上霍齊朝,霍齊朝遠遠朝他望了一眼,裝沒看到。李從玉高聲叫住他。
“我聽見有人來了,別瞞着我!”
霍齊朝無奈:“好吧,玉兒跟我來。”
一進大帳,滿當當的全是人,幾十雙眼睛愣愣地望着他,一瞬後驚慌失措地行禮。霍俊彥坐在最高處,有首是燕岐,兩個人對看一眼。霍俊彥道:“晏岐,帶從玉回去。”
燕岐道:“将軍,太後娘娘是陛下母後,不該瞞他。”
霍俊彥拂袖:“哼!”
李從玉慌忙上去抓住他:“母後怎麽了?”
一份信報遞到他跟前:“你自己瞧。”
李從玉忐忑不安地打開。信上寥寥幾行,蕭趙楊三家揚言皇帝不在明都,是被霍家劫持走了,足可見霍俊彥有篡位之心,想要挾天子以令諸侯。為讨逆臣霍氏,他們進入皇宮帶走太後,明着說是穩定江山,實則是要與霍家來個你死我活。
李從玉緩緩攥緊了信紙,終于領教到這幫老狐貍的心眼子有多深、有多狠。好好的事情被他們颠倒黑白胡說一通,便好似到了天下大亂的地步。母後是他的親娘,要是敢動她一下,李從玉就跟他們拼了!
幾天裏,燕岐頭一回跟他搭話:“太後娘娘貴為國母,他們不敢傷她。動了太後,便是亂臣賊子。”
李從玉心中一松。
霍俊彥道:“不必怕。此時切忌感情用事,繼續朝定州進發。”
燕岐望着他:“我送陛下回去歇息。”
走了一路,沒人說一句話。寒冬臘月,冷風刀子一樣割着,四下裏燃燒的火把像猩紅的眼睛,不斷在風裏跳躍。
李從玉住的地方燒着炭盆,香暖如春,比起旁的軍帳奢侈得很。燕岐抱他上榻,李從玉六神無主,不動彈,他便回到地上,在炭爐上煮了杯茶。
“陛下寬心。”
李從玉捂住額頭,曲起的十指梳進發裏,心髒揪得厲害,嗓音如一潭死水。
“說得容易,又怎麽寬下心。那是我娘。還有姐姐,舅母,霍家的女眷都在明都。”
他自愧不如,霍俊彥真是個冷靜到極點的大丈夫,輕輕一句便不管了。
李從玉心頭突了突。在營裏沒見着霍丞霄,那小子不會也在明都吧!還是被送到觀裏去了?
燕岐取出一把琴。李從玉眼睛一亮。
“哪裏來的?”
他鋪好琴,坐在燭光裏,手上輕輕撥出幾個音,已比先前在紫宸宮清靈許多。
“玢州買的。我彈給你聽?”
李從玉只以為他天天跟大舅舅探讨軍務,不想還惦念着琴,有點好笑,臉上也不自覺勾出個笑容。
“好啊,”他托着腮,欣賞着面容如玉的紅袍将軍,“偷偷練琴,朕瞧瞧你一心二用的本事如何?”
燕岐撫過琴絲,玉白十指在光暈裏起落,煞是動人。李從玉慢慢閉上眼睛。
最後一個音緩緩落下,餘音繞梁。
李從玉眼中浮出點笑意,仿佛被琴聲洗去心頭的煩悶,道:“怎麽不是鳳求凰了?”
“這首叫長相思。”燕岐站起身,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李從玉輕聲哼哼。
“我又不是沒在你身邊,相思個什麽勁?”燕岐正要退開,他抱住他纖細的腰肢,撞到滿懷冰冷的銀甲,堅硬硌人。
燕岐垂眼,溫柔地凝望他,滾燙的大手撫摸李從玉的頭發,低聲呢喃。
“你在不在身邊,我都想你的。”他俯身,又在服帖的青絲上吻了幾口,“睡吧,玉兒,我來為你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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