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小別

銅山關。

連日大雨,終于有了放晴的時候。

漫山遍野的樹木都在烈日驕陽下發亮,蟬鳴漫長嘶啞。一絲風也沒有,行軍路過草叢間,便聽一陣陣窸窣作響,像幹枯茅草發出的聲音。

距糧倉五裏外隐蔽的山谷間,李從玉一身戎裝,手捧輿圖,指尖在幾處大營上來回劃撥。

“這、還有這,我已命人勘探過,這兩個地方守備疏松,你過去誘他們,看準時機,我便下手。”

裴翡仰望山勢,點了頭,手掌在頸邊扇了扇。

六七月天氣毒辣,即便脫光了站着,身上很快也淌出汗水,更別提他們三重外三重穿着衣甲,此刻汗水都從滲出來,袍子濕了一大片。

接連幾日頂着驕陽行軍,李從玉也曬黑了不少。往日是白玉珍珠,一磕碰就碎了,如今倒像只小豹子,矯健機靈,兩汪水似的大眼睛裏透着狡黠。

李從玉拍拍裴翡肩頭,擦把汗,沖萬裏無雲的天幕揚了揚下巴。

“莫怕,今兒時日選得好,這天你也見了,火放起來不燒他幾十裏,我把李字倒着寫。”

裴翡打慣了仗,往年在雪凜軍裏歷經衆多危難,其中不乏陷入重圍,以多敵少的情況。他愁眉苦臉,不是擔憂自己,一雙眼睛始終放在李從玉身上。

“這麽着吧陛下,你在軍中提個副将,我帶他一塊去,你留在山底下接應咱們。”

李從玉揮手調兵遣将,橫他一眼,越過裴翡走遠。

“我信不過。”

兩股人即刻動身,山勢陡峭,為防守軍發現,都沒有騎馬,一路走着,便聽身上铠甲稀裏嘩啦作響。

李從玉領兵鑽進林子中,觀望一圈,離糧倉崗哨越發近了,從手下再撥出五百,與他一起脫去鐵甲,輕裝簡從,飛速朝敵營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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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營後乃是一處菜圃,這地方的守軍不僅要守糧倉,還得種地自給自足。六七月的光景,田裏長得比人還高,剛巧方便了潛伏過去。

兩個守軍拄着槍棒巡視田野,李從玉對小隹揮手,兩人即刻襲掠上去,趁其不備,一刀致命,連聲響也沒發出。

“進去把門開開。”

“是!”

小隹套上守軍袍服,一路無事地進了敵營。不出片刻,南邊營門冒出一條縫,響起三聲鴉鳴,李從玉見時機成熟,叫人拿上火油硫磺等物,在田地間一路抛灑。

遠處适時地響起喊殺聲,李從玉循聲望去,漫山遍野都是士卒,宛如蟲行蟻附。裴翡成功叫那兩營亂了起來。他這頭守将倒還安穩,不許士卒慌亂驚噪。

喊殺聲震天動地,李從玉喚人放火燒營,大火從營外一路蔓延,眨眼就燒到了跟前。

這下守将才慌起來,連忙命人救火。一片糟亂之時,李從玉又領兵闖進營門,在各處設下引火之物,等到搬空了糧草,一把火猛烈地燒起來。

火勢竄得極快,不需再往其他幾處敵營放火,已經燒得連野成片。

通紅的火光直沖天際,一股股黑煙噴吐缭繞,五處大營亂成一鍋粥。李從玉歡聲大笑,命埋伏的手下盡數上來,往各處營倉運送糧草。

首戰告捷,敵營賣力救火,一時不察有人奪糧,竟無援軍追趕他們。李從玉一行人飛速下山,到了一灣清溪前與裴翡麾下相遇,彼此相視大笑。

“我倒還高估他們了,原只是營砦修得好,不過一群短謀少智的匹夫。”

李從玉打量裴翡,籲喘着一笑:“受傷了?”

“沒。”裴翡道,“這點仗還不及昔日皮毛。”

李從玉分出五千人輕裝押送糧草,自己和裴翡留下斷後,以防萬一。走了兩天一夜,仍不曾有人追上,便放下心來,尋一處小河邊安營紮寨。

李從玉親征一番,勞累過度,渾身腿腳都卸了勁似的麻,卻是不疼了。

夜間圍着篝火商議好去處,清點糧草的士卒到跟前禀報,李從玉一顆心放進肚子裏,糧秣充足,往後多打幾仗也不費事。

身上膩得慌,汗和灰土粘連在一塊,衣服上像糊了一層幹漿糊。用過晚膳,李從玉便抱着木盆往河邊走。

裴翡殷勤地跟上:“要幾個人伺候不?不如我來服侍陛下吧。”

李從玉沒好眼色,扭過頭在他腦袋上一敲。

“滾。”想了想,李從玉又添上一句,“喚幾個人遠遠守着。”

裴翡捂着生疼的額頭,擺擺首苦笑。

“從玉如今身手好了不少。”

李從玉掀起眼皮,道:“不比往日病恹恹的強?”

夜裏仍是熱,暑氣從地裏滾滾而來。走到河邊才緩解了些,嘩啦啦的流水聲中,清涼的水汽源源不斷地湧上來,纏在腳跟,偶爾來股風,更是吹得渾身發抖。

李從玉解下衣衫,泡進水裏,寒氣鑽進骨頭,忍不住輕聲哼吟。

此情此景,倒叫他想起燕岐走的那一日。

他騎着馬去追他,天也像今日這般毒辣。燕岐怕出事,叫他回去,李從玉躍下馬背,踮腳勾住燕岐脖子,不由分說親上去。

唇舌漬漬有聲,毒辣的日頭下,親了沒多久,彼此都呼哧着喘氣。李從玉松開手臂,燕岐俯首盯着他,黑黝黝的眼珠泛着光,像條捕獵的狼。李從玉往後縮了縮脖子,猶如被利齒咬了一口,結結巴巴地說話。

“早些回來。”

燕岐擡起拇指,抹了抹唇角齒痕。李從玉吻他的時候上嘴,毫不留情,牙齒跟指甲一樣硬,挂彩是常事。

他很久都不說話,對着大路上的煙塵發呆。李從玉道:“我走了。”

燕岐:“等一等。”

李從玉喉頭發抖,眼梢輕挑,刻意撩撥似的看他。

“什麽事?”

燕岐抿了抿唇,醞釀半天:“我也想你。”

李從玉笑他:“都是你自己要走的。”

“你等我,”燕岐朝他走近,“忙完我娘的事,就來找你。”

李從玉沒抱希望他能回來。他現在很少對事情有盼頭,期待太大,失望也大,他要心如止水。

“嗯。”他輕輕點頭。

燕岐更近一步,摟住李從玉的腰。天氣很熱,男人血氣旺盛,更像火爐一樣燎得李從玉身上燙。他推燕岐的肩膀,燕岐卻變本加厲,把他擄到道旁的林子裏。

太陽和汗水一并澆在李從玉身體上,好像把他架在火堆上烤。沒了衣衫遮蔽,後背抵着粗糙的樹皮,疼得要命。

他哼哼喃喃,叫得低啞,像受傷的嗚咽。

磨磨蹭蹭到了晚上,燕岐耽擱了行程,帶李從玉上河邊洗澡。完事過後,月亮爬上樹梢,他在岸邊看着他走,玉獅子雪白的皮毛漸漸沉入無邊的黑夜。

月亮照在河岸上,不遠處幾個巡視的人影,漆黑高大,手裏槍戟泛着寒光。背後夜色濃厚,大營的篝火通紅跳躍。

李從玉洗去塵土,光溜溜的脊背上黏着幾縷濕發,糾纏在一塊。正拿了幹淨衣服穿,周遭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像風吹過樹葉。

他敏銳地聽出來,并非是什麽樹葉,而是有人踮着腳靠近,立刻暴起抽刀,身後便被一道堅硬的手臂制住。

“別動!”來人壓着嗓子。

李從玉舉起手掌給他看,道:“追兵?還是刺客?怎麽就你一個?你知道我是誰?”

背後人一聲冷笑,鉗住李從玉後頸的手順着往下摸。李從玉趁機曲爪成勾,反攻上他面門,兩指直沖眼睛,等他躲避開去,便回身掐住喉嚨欺身上去,摸到岸上的刀,明晃晃抵在他脖子上。

“好大的膽子,竟孤身跑到這裏來。”李從玉看四周并無他人,嘲諷地笑了笑,手裏刀鋒逼得更近,“誰叫你來的,說?”

那人緊閉着嘴,一雙眼眸黑得驚人,直勾勾黏在李從玉身上。李從玉垂頭忘了眼袒露的胸襟,面上惱怒,便要給他幾巴掌,被這刺客捉住纖瘦的手腕,猛力撂進河水裏。

李從玉橫起刀鋒:“別過來!”

對方真不動了,借着月光,李從玉這才發現他的輪廓有點眼熟。

“你……霍丞霄?”

霍丞霄不說話,手指抹着他的手腕。

“是你麽?”李從玉握刀的手一落,賣力站直身子,踩着水朝他走近,扳着臉頰看,“真是你!你怎麽不說話?”

霍丞霄:“你叫我說什麽?”

李從玉找了件衣衫,水也忘了擦,松松垮垮披在身上。月光下,霍丞霄高大了很多,也比往日消瘦了許多,穿着一身粗布短褐,身後一把劍、一口刀。

李從玉忙着摸他的臉,摸到下巴邊上,一手硬硬的胡茬。霍丞霄揚首掙開。

“說你怎麽到這來的啊,你一個人?怎麽出的明都?”李從玉心頭撲撲跳,聲也有點發顫,“你……怎麽找到我的?”

霍丞霄:“放心,我孤身一人,不會洩露你的行蹤。”

李從玉緩了會兒神,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丞霄,你怎麽出的明都,我記得……”

他仔細地想,卻也不記得跟霍丞霄見最後一面是什麽時候。宮變那天晚上,他沒帶着他,想也沒想起來過,霍丞霄留在紫宸宮,不知被亂軍為難沒有?

霍丞霄道:“我去年就開始找你了。”

李從玉:“你怎麽不早點!”

霍丞霄走上岸,聲音沉了一沉。

“我在坐牢,怎麽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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