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清掃

牛毛雨飄飄灑灑,夾雜着細小的冰碴。落到地上,接起一片霜花。

“舅舅。”

霍子璋合上眼睛,良久再睜開,仔仔細細停留在眼前少年身上。這回認清楚了,真是李從玉。

李從玉笑道:“不過幾歲未見,舅舅這般認不得我。”

霍子璋道:“臣年老昏聩,不勝陛下日月之光。”

李從玉牽起他的手腕。一摸,細瘦嶙峋。

“舅舅還年輕着呢。這些日子,苦了你了。”

霍子璋作勢行禮,李從玉扶住他,淡淡搖頭。

“不必講虛禮。”

一行人回了宮殿,李從玉喚人賜衣設宴,與霍子璋當窗把酒。

霍家人相貌俊朗,幾年牢獄之災下來,霍子璋形容消減,換衣簪頂過後,倒顯得風姿依舊。

“臣還以為此生就要老死诏獄,蒙得陛下拯救,往後當萬死不辭。”

李從玉拈着酒盞,目光輕輕淡淡的,像是飄到了很久。

“難為舅舅還想着朕。只是朕覺得,不必了。”

霍子璋擡眸,眼中微微驚訝,神情在一瞬間平順柔和,似是意料之中。

任誰都看得出來,李從玉與當初大不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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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是那個,被壓制在深宮的雛龍。

“朕打算為舅舅賜金放還。霍家是朕母族,如今日薄西山,朕心也十分嘆惋,舅舅便回利州,将族中打整一番吧。”

他把手裏的酒盞遞到霍子璋跟前。

霍子璋平靜地望着李從玉,他的模樣并未變得太多,幾年過去,臉上無非更瘦削了點,襯得眼窩更深了點,鼻梁更挺了點。

可就是這麽一些微不足道的改變,一并糅合起來,就使得少年身上的氣質天翻地覆,從一個只會任性妄為的天真孩童,變成腹隐機謀的深沉帝王。

這一杯酒,霍子璋不得不接。

正如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是好是壞并不重要,他得受着。

盡管李從玉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不要霍家繼續插手他的朝堂。即便要鬥,李從玉也要靠着自己的手段翻雲覆雨。

十幾載裏,君與臣的界限,在這一刻無比清晰。

霍子璋喉嚨輕輕顫抖,卻終究沒力氣發出聲,緩緩埋下頭,兩掌高舉過頂,如同承接天恩浩蕩,受下李從玉賜的那杯酒。

“臣,遵旨。”

李從玉微微笑了笑,黑眸中并未波瀾。似乎方才這件事順着他的意思做了,也不好不壞。

“往後霍家有舅舅主持大局,朕盡可高枕無憂了。待你回利州,有何所需,給朕寫信便是。”

霍子璋茫茫然地颔首。

爐上的梅酒仍熱烈地煮着,冒出滾滾煙氣。微甜的淡香缭繞在殿柱之間。

興許,這是算是個最好的結局。

天色漸漸暗下來,宮殿周圍飄蕩着細膩的雪粒子,不一會兒,堆起薄薄一層雪被。

宮人得了閑時,趁着夕陽還沒落,三兩個聚做一處,把地上的雪團起來,互相飛着玩。紫宸宮旁長長的甬道裏,一時回蕩着年輕男女的笑鬧。

玩得正高興,一列禁軍闊步趕到。平日裏,宮人們都是不怕禁軍的,宮裏管得松,今日看禁軍來了,他們也不多,仍可勁地玩。

禁軍首領斥道:“宮闱重地,豈準爾等如此放肆!全部都拖下去!”

一聽要抓人,宮人才驚叫着亂起來。不一會兒,帶頭耍鬧的被綁了個幹幹淨淨,拖到掖庭打板子,幾十下挨到身上,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

幾個小黃門行色匆匆,在夜色裏掃地上的血。呼嘯的風聲裏,整座皇城的殿陛間似乎都籠罩着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氣。

紫宸宮中,李從玉點着燈看折子,等抓人的禁軍禀報完了事,才輕輕颔首,讓他下去了。

彩暄殷勤地在龍案前磨墨。宮變之後,他靠着打點世家茍活一命,李從玉一回來,便又投身皇帝這邊,念着二人從小到大的交情,李從玉會重新啓用他,果不其然,得以再侍君前,想到往後前途無量,心中更是樂開了花。

“這夥人懶散慣了,是該給點教訓。皇宮裏頭這麽鬧,紫宸宮裏前朝近着呢,傳出去怎麽好聽。”

李從玉沒搭話,毫筆在紙上刷刷書寫,便是一行龍飛鳳舞的批注。

彩暄笑道:“陛下……”

李從玉漠然地擡起眼:“怎麽?”

彩暄說着恭維話:“陛下這回也算歷了大難回來,劫難雖苦,亦是好事,此後大殷國祚萬萬年。”

李從玉筆下一頓,朱砂墨洇出一塊刺目的斑。

“好事?朕流落民間,四處颠沛,是好事?”

彩暄笑容僵住:“這……奴不是這個意思。”

“在朕身邊十幾年,連話也不會說。”李從玉合上奏折,起身睥睨着他,“你明日不用進宮了。”

砰的一聲,紫宸宮大殿門重重關上。本來還威風萬丈的大太監彩暄跌進泥水裏,被幾個人拖着往外走,嘴裏不停地哭嚎。

“陛下!奴跟了你十幾年,是你身邊的老人啊陛下!望陛下念往日情誼,留下奴吧!陛下,不要趕奴走啊!”

“他怎麽了?”

宮人們躲在暗處竊竊私語。

才出了杖責的事,禁庭內一片寒意,都曉得李從玉轉了性子,再不是當年軟柿子似的小陛下了。宮人們紛紛戰兢怖懼,不敢妄為。

“說是在聖上跟前說錯了一句話,便觸怒了天顏。”

“……還真是,伴君如伴虎啊。陛下往年雖不一樣,可說到底,那也是陛下。”

李從玉才沐浴完,對着鏡子梳頭發。耳畔傳來隐隐約約的叫喊,朝着小隹問:“他說什麽了?”

小隹老實把彩暄喊的告訴他。李從玉撲哧一笑。

“朕有那麽可憐嗎?除了他,身邊就沒別人了?”李從玉看向小隹,“往後你就貼身跟着我吧。”

小隹一臉菜色,黑溜溜的眼珠轉個不停,身子也繃緊了。

“為何如此?你不願意?”

“不、不是的!”小隹結巴地辯解,“可是陛下,我聽人說,宮裏的男人都得淨身。我不想做公公啊!”

李從玉大笑,摸了摸孩子腦袋。

“放心,你不必如此。看上哪個好姑娘,正好叫朕給你做媒。”

小隹臉上紅了紅。

寝房外一陣腳步聲,小隹連忙出去。李從玉對着鏡子獨坐片刻,一頭黑發攏到肩側,鏡子裏照出只旁人的手,五指修長有力,握住他的頭發梳弄。

映着燈火,李從玉黑眸閃亮,頭也不擡。

“好摸嗎?”

背後的手滑到他的頸間,李從玉微微擡起下巴,鼻子裏溢出細膩的哼吟。手掌順着頸項往下,一路撫過衣襟和小腹,拐個彎,鉗住細軟的腰肢。

李從玉被他提着腰,身子一歪,朝前倒去,碰掉了妝臺上的擺設。金銀珠玉滾滾落了一地,如華貴的洪流。

落在頸上的親吻燙得他渾身發抖。

翌日睜眼,天色已經蒙蒙亮,想着今日要上朝,李從玉嘆了口氣,身子往枕邊人懷裏鑽。暖熱的體溫烘在身上,滿足至極,絲毫不想動彈。

磨蹭半晌,燕岐抱他起來洗漱穿戴。

宮人送來早膳,照舊有博士進寝宮講書,李從玉直皺眉,沒講兩句便叫人下去,從案上拿了一本,喚燕岐讀給他聽,心滿意足地用完膳。

燕岐和上史書,盯着李從玉擦嘴。李從玉微微低着頭,手裏拿着巾帕,斯文小巧,像只舔爪子的貓。

他飲了口茶,問燕岐:“你不走嗎?”

“去哪?”

李從玉走在宮人中央,有點好笑,撩起眼皮瞧他。

“跟我一塊去外朝啊。”

紫宸宮外還亮着蒙蒙的燈火,宛如萬千星海。燕岐一時失神,就像回到幾年前的那個清晨。

“走吧,”李從玉握起他的手,“朕看見那一幫子人就心煩,沒有你在,怎麽撐過幾個時辰?”

禦駕浩浩蕩蕩,直往外朝去。衆位文武大臣已經在大殿等候,微微埋着腦袋,不敢直視天顏。

“吾皇萬歲。”

李從玉掃過底下一堆朱紫,還是那些熟悉的臉孔。

這朝堂還真是百年如一日,一潭死水。

“平身。”

他此番返回都城,拟了一張功臣錄,今日早朝上論功行賞,盡數加官進爵。

最重要的一件,給燕岐加了攝政王。

“……欽此。”禮官緩緩唱畢。

朝堂上炸開了鍋。燕岐立在一衆混亂的官員之間,長身如玉,不動如山,俊臉神色淡淡,堪稱漠然,冷厲的威勢将周圍隔絕開去,襯得滿堂公卿王侯們黯然失色。

“陛下,這恐怕不妥。”

李從玉撐着腦袋,幾串珠旒在面前晃晃悠悠。

“哦,怎麽?”

“陛下正值年輕,何須旁人攝政?再者,國家大事自有輔臣決斷,何須多此一舉。”

李從玉笑道:“朕不就是擢他做輔臣。”

幾個朝臣面面相觑。

“天有二聖,亦非常事,”李從玉眼若桃花,“燕卿,你說呢?”

燕岐緩慢鄭重地行禮。

“願為陛下驅馳。”

朝會一散,不少先前還竊竊私語的大臣反倒上燕岐跟前套近乎。燕岐只認李從玉,誰也不結交,冷着一張臉抽身要走。

一個內侍小步到衆人跟前:“大人們讓一讓,陛下有口谕。攝政王,陛下在禦花園等着,有事要跟你說呢。”

燕岐速速離開。

昨日下了雪,今早也飄着雨,禦花園裏草木濕潤,小徑山石間白雪點點。

李從玉在湖畔擺了張畫桌,案上一排小月亮似的瓷碟,盛着各色顏料。

先畫了一幅湖心亭看雪,潑墨而就,酣暢淋漓,畫面黑白交融,猶如大霧彌天,飛雪亂灑。

燕岐到的時候,他正對着翠鳥摹畫羽毛。

“陛下。”

李從玉揮揮手,近旁的宮人無聲退下。

“本來昨晚要跟你商量的。睡得遲了,就忘了。”

燕岐望着他握筆的指頭,玉白裏透着一點嫩紅血色,好看得緊。

“你決定就好。”

李從玉折起畫紙,随意丢在一旁,叫燕岐到跟前坐着,面對他反複觀察,在紙上勾勒出人像。

這不是李從玉第一次畫他,往日都是随性揮灑,照腦子裏的畫,這次對着真人一筆一筆摹,李從玉倒覺得難極了,不知如何下手。

畫了半天,還是覺得潦草,交給燕岐拿着,讓他帶走。

燕岐收了他的畫,慎重地藏進寬袖裏。

李從玉丢下筆,笑道:“朕給你賜座宅子,離皇宮近,就在北門邊上。夜裏叫他們看着小門,不下鑰,你想我了就進來。”

燕岐擰了擰眉毛:“不妥。”

李從玉笑容凝住:“你不願意見我嗎?”

“宮門開着,太危險了。”燕岐握住他泛紅的指頭,輕輕呵氣,貼着唇瓣蹭兩下,驟然壓低了聲,“更何況,你我名正言順,用得着偷嗎?”

李從玉耳尖冒出兩股紅,抽開手指頭,心像是被蜜蜂親了兩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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