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過往

那時,正值葉巒煩悶的十四歲。

那年夏天,葉巒的眼睛出了一點問題,動了個手術,雖然手術很成功,但是醫生交代術後兩個月內要避免見光,然後再去複診。14歲正是一個跳脫的年紀,燥熱的夏天,陣陣蟬聲像是催促他趕緊出來揮灑汗水。可是剛做完手術的他只能被媽媽帶到了山上的別墅,眼睛纏上紗布,安靜地做一個“盲人”。

偌大一個別墅,只有自家媽媽和一位請來照顧自己的阿姨。來山上快一個月了,他每天不是去屋外聽風吹樹葉,就是待在房間裏聽收音機裏的電臺講故事,一想到還要再熬一個月,葉巒真是頭都要大了。

那一天,他早早吃完晚飯跟往常一樣待在院子裏吹風。山裏晚上涼,阿姨把他攙到秋千上坐好,還特地拿了毯子給他擋風。葉巒無聊地發着呆,忽然聽到耳邊有陌生的腳步聲。

一開始腳步聲有些輕,葉巒懷疑自己聽錯了。但是緊接着腳步的主人踩到了一根木枝,“咔嚓”一聲,在這個安靜的晚上聽得過分清楚。

葉巒到底還是個孩子,又看不到,他頓時緊張起來,開口道:“是誰?”

等了半天也沒人開口,只要沙沙地風聲不斷掠過耳尖。

葉巒微微側了側頭,深吸一口氣,準備叫人——

“你的眼睛生病了嗎?”

葉巒一愣。這是個小孩子的聲音,挺好聽的,像泉水叮咚。但葉巒并沒有回答他的打算。

“哎呀,我也想蕩秋千~”

葉巒有點氣:我都這樣了,怎麽好意思開口!

“哥哥,我可以蕩一下秋千嗎?”

葉巒不吭聲:不可以。

這時,葉巒的媽媽出來準備帶葉巒回屋,結果看見自家院子裏有一個陌生的小孩,驚訝地喊了起來:“咦?這是哪家的寶寶啊?”

“阿姨,我叫嘉嘉,我今年8歲了,不是寶寶。”

葉巒無語:加加?還減減呢,什麽名字!

葉巒媽媽笑了:“好乖的小朋友啊,你家在哪啊,怎麽晚上跑到這裏來了?”

嘉嘉認真地回答道:“我追着山藥過來的,山藥是一只貓。我家在那邊。”

葉巒猜測他可能伸手指了一下。

只聽葉媽說道:“那阿姨送你回家好不好,這麽晚了,家裏人要着急的。”

“那我明天可以來找哥哥玩嗎?”

葉媽有些意外地看了葉巒一眼:這麽短的時間兩人都交上朋友了嗎?

自家兒子的脾性她是知道的,這段時間因為眼睛的事他一直很不開心,山上也确實無聊得很,如果有個小朋友能時常過來陪他說說話倒也不錯。想到這裏,葉媽笑道:“歡迎歡迎,明天阿姨烤小蛋糕給你吃。”

葉巒內心十分拒絕:我才不要跟小學生玩!

可惜小學生嘉嘉第二天還是歡天喜地地跑過來了。

“哥哥,為什麽你房間裏空空的,什麽都沒有啊?”

此刻,葉巒躺在房間的床上聽收音機,嘉嘉坐在地上玩變形金剛。葉巒眼睛暫時沒法看東西,所以一來到別墅,葉媽就把房間裏零碎物件都收起來,還包了桌角,就怕他不小心磕到碰到。就嘉嘉手上的變形金剛,還是人家自己帶過來的。

既然老媽都把這小朋友領自己屋裏來了,他一直不說話也不好,而且感覺确實是個很乖的孩子。葉巒想了下,回答道:“我眼睛看不到,我媽怕我撞到。”

嘉嘉看向葉巒的眼睛,好奇道:“哥哥,阿姨說你眼睛開過刀,疼不疼啊?”

“做手術要打麻醉的,一直迷迷糊糊在睡覺,感覺不到疼。”

“那你眼睛上的布要什麽時候才能拿掉啊?”

葉巒嘆了口氣:“還有一個月,看不到東西太難受了。”

嘉嘉放下玩具爬到床上,很講義氣地說:“那要不我也把眼睛蒙起來陪你玩吧。”

葉巒:“……你要是也把眼睛蒙起來,就只能跟我一起聽收音機了。”

嘉嘉想了一下:“對哦。”說完他就笑了起來。葉巒覺得這小孩傻乎乎的有點可愛,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就這樣,葉巒灰暗的暑假裏多了幾分色彩。嘉嘉性子活潑,喜歡自顧自地跟葉巒說個不停,短短時間裏,葉巒被迫知道了他喜歡吃什麽喜歡玩什麽喜歡什麽顏色喜歡看什麽動畫片,連嘉嘉養的那只叫做“山藥”的貓跟隔壁的狗打架他都知道了。

葉巒忽然覺得來山上休養也沒什麽不好。山上涼快,有風、有樹、有小鳥叽叽喳喳,還有一個天天圍着你哥哥長哥哥短的弟弟。葉巒已經好久沒聽過收音機了,他覺得跟嘉嘉聊天更有意思。

“哥哥,阿姨說你之前特別不想來這裏,為什麽呀?”

“我又看不到,煩。”

“可是等拿掉布,眼睛不就好了嗎?”

“好也沒用了。醫生跟我媽說,我視力會受到影響,但是當警察眼睛視力一定要好。”

“啊,為什麽要當警察?”

“我從小就想當警察,抓壞人。”葉巒頓了一下,“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懂,嘉嘉,你長大了想做什麽?”

本以為小孩會想很久,結果嘉嘉脫口而出:“我要當作家!”

葉巒一下就笑了:“作家?你知道什麽叫作家嗎?”

嘉嘉有些不服氣:“我們劉老師說我看圖說話是全班寫得最好的,她說我長大可以當作家,寫好多好多書!”

葉巒估摸這個劉老師是嘉嘉的語文老師,肯定誇獎過他。

“我不信,除非,你給我講個故事聽聽。”

葉巒成心逗人玩,嘉嘉卻當真了:“那,那我給你講個,講個小刺猬的故事。”

嘉嘉坐在秋千上搖起來,葉巒能感覺陽光一晃一晃掠過發絲,有點癢,有點暖。

“很久很久以前,森林裏有一只小刺猬,它有一個好朋友,叫,叫松花兒……”

葉巒笑出了聲:“松花蛋那個松花嗎?”

嘉嘉心虛地點點頭。“松花兒”是他前兩天看的一個動畫片裏小松鼠的名字,他一時半會兒起不出名字,只能借用了。

“有一天,松花兒搬家了,小刺猬很不開心……”

葉巒點點頭:“我覺得可以給它寫信呀。”

“對,小刺猬就給松花兒寫信了,還給它寄旺旺仙貝!”

“結果小刺猬寫錯地址,信寄錯啦!”葉巒壞心眼地補充道。

“啊?!”嘉嘉懵了,“這可怎麽辦呀?”

“信寄到一只狐貍家裏去了,行不行?”

嘉嘉有些憂慮:“那狐貍會還回來嗎?”

“會的,它帶着信去找小刺猬了。”

“有動物來找小刺猬,小刺猬肯定很開心。”

“可是小刺猬以為是松花兒讓小狐貍過來的……”

“哎呀,小刺猬是不是再也找不到松花了呀?”

……

“……最後狐貍說了什麽由你來想吧。”

“嗯……我不知道。”

“如果你是小狐貍你最想說什麽?”

嘉嘉皺着眉頭想了半天,最後歡快地笑起來:“你看,春天來啦!”

說完他就跳下秋千,一邊歡呼,一邊開心地跑來跑去。葉巒仿佛也感染了他的快樂,穩住晃蕩的繩子,笑了起來。

晚上吃飯的時候,葉媽看葉巒很開心,便打趣道:“有嘉嘉陪你,不無聊了吧。”

葉巒點點頭:“嘉嘉很乖。”他像是想到什麽,又開口道:“媽,嘉嘉長什麽樣啊?”

兩人在一塊兒玩這麽長時間了,葉巒還真是有點好奇。

葉媽:“嘉嘉長得挺好看的,尤其是眼睛,像小鹿一樣,等你拆了紗布就能看到了。”

葉巒想:他第一次出現時那動靜倒真是挺像小鹿的。不過只要再等幾天,他就可以親眼看看自己新交的像小鹿一樣的朋友了,想想還真有點期待。

“哥哥,阿姨說你明天就可以看見東西了!”

複診的前一天,嘉嘉照例過來找葉巒,葉媽給嘉嘉拿餅幹的時候說葉巒要拆紗布了,嘉嘉開心極了。

葉巒聽嘉嘉的語氣感覺比自己還激動,有些好笑:“是的,明天下午我就回來了,給你帶好吃的綠豆糕。”

“真的嗎?太好了!”

葉巒嘴角揚起:“那就這麽說定了!你明天一定要來找我!”

“嗯!”

那時候的葉巒太小了,不明白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總是會跟你期望的反着來:比如當他剛準備享受一個快樂的暑假,卻遇上眼睛動手術,被迫靜養;又比如,當他滿心期待以為自己終于可以見到“只聞聲不見人”的新朋友,他卻失去了他。

葉巒拆了紗布,帶着綠豆糕如約回到了別墅,可是他并沒有等來嘉嘉。

第二天也沒有來。

第三天依然沒有來。

到了第四天,葉媽親自帶着葉巒去找嘉嘉,然而別墅空蕩蕩的,他們已經走了。

葉巒心裏一下空落落的。他的綠豆糕還放在冰箱裏,可是嘉嘉卻離開了。

他們明明約好了。

葉巒拜托媽媽再聯系一下嘉嘉的家裏。葉媽找了物業詢問,物業說這家也跟葉家一樣,偶爾過來休假。他們也幫忙打了幾次業主電話,但是都沒有人接聽。葉巒忽然意識到,他可能永遠失去嘉嘉了。

這就是葉巒十四歲的暑假:蒙住雙眼的黑暗,泉水叮咚的說話聲,以及一場未完成的約定。或許是因為遺憾,在之後的16年裏,總有某一個時刻,讓他從遙遠的記憶中翻出這段往事,一遍又一遍,使得它最終像發生在昨天一樣鮮活。

甚至當他成為一名網絡作家之後,他總是忍不住把這段記憶拆解成無數個片段放入他的小說裏——《最後的灰燼》裏的綠豆糕,《謊言》裏的童話故事,以及《鎖心》裏的林松越——就像是備份一樣。

直到後來的某一天,他在微博忽然被大量的粉絲@了,原因是有一個叫做趙趙的寫手抄襲了他《謊言》裏的童話故事。抄襲是一個很嚴厲的指控,他很慎重地看了粉絲列出的比對,結果卻愣住了。

命運總是那麽愛捉弄人。

十六年後的再見面是在賞月活動前一天的歡迎晚宴上。那一天葉巒早早便到了會場,他有些緊張,雖然他已經通過種種渠道基本确認趙趙,趙一嘉就是當年的嘉嘉,但是他知道趙一嘉可能早已經忘記他這個“哥哥”了。

葉巒想:等我見到了他,要不要問問他呢?

他的身後站着幾個正聊得熱鬧的寫手,他們談笑着,随後其中一個喊道:“趙趙,這裏!”

葉巒一頓,慢慢轉過了身。

他看見趙一嘉看向了自己:先是愣了下,随後眼睛一亮,唇角彎起,像銜着一枚月牙。葉巒也曾無數次設想他的小夥伴的模樣,甚至在寫林松越這個角色的時候,因為原型是嘉嘉,他傾注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美好品質。而當他真正見到趙一嘉那一刻,他又覺得:是了,媽媽說的沒錯——

像小鹿一樣。

葉巒忍不住笑了起來:真好,我終于見到了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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