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玉簪

沈忘州伸手戳了面具一下, 不知是何種筆墨描繪的五官霎時變化。

尊貴雍容的丹鳳眼內勾外翹,上挑的眼尾悄然下壓,唇角宛如六月的晚風, 彎起的弧度溫柔誘人。

真的能變。

沈忘州狠狠地心動了, 不假思索:“能變成小狗的臉麽?小貓呢?狐貍?若是鲛人,你的尾巴什麽樣子的?”

鲛人微妙地停頓片刻,一整個埋進了他脖頸,語調羞澀道:“想要原形麽……忘州怎麽這樣直白,我都害羞了呢。”

沈忘州比他還微妙地停頓更久,才耳根通紅地想這鲛腦子裝的海水怕不是都是黃色的。

他抓着發絲扯開鲛人的頭, 經剛剛那一遭三位師兄齊上陣,他“一枝獨秀”的狀态也緩過來了。

這才忽然想到了一樣東西。

“驚穢的精魄,”沈忘州喚出那朵桃花狀的粉色精魄,毫不貪婪地遞給他,“你吸收了吧,是不是可以療傷?”

驚穢身為上古神明,精魄的力量應當與赤燼差不多才對。

胤淮面具下的眼尾微彎, 薄唇勾起:“這麽珍貴的東西, 舍得給我用?”

他按住沈忘州的掌心,意味深長道:“你不想一步登天,飛升成仙麽?”

沈忘州不想。

他只是個人族,強行吸收上古神的精魄飛升,不說天道會不會一道雷劈死他,單說他能不能承受都是一說。

而且比起虛無缥缈的捷徑, 飛升成仙這種事, 還是一步一個腳印更為踏實安全。

至少不會出現空有一身靈力不懂如何使用,反被弱于自己的人血虐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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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忘州随手将精魄遞給鲛人, 不屑道:“我不用它也能飛升,你快吸收了。”

“吸收了你可就沒辦法好好躺在這兒了。”鲛人唇角笑意明顯,指腹按住他嘴唇,寵愛地撚了撚。

沈忘州想躲開鲛人的觸碰,卻被追着揉按,只得按住他的手,含糊道:“喂申麽?”

“上古四神的血脈承載着天地運數,有一隕落,三界根基便會如海面小舟,随時會傾覆。”

“那為何赤燼和鳳凰——”

“四神的血脈皆斂于精魄,只要精魄存在,就不算隕落。赤燼的精魄在你身上,小鳳凰雖然是個蠢雜種,但也算承了他爹的衣缽,勉強護住了鳳凰的血脈。”

“……原來如此。”

“我告訴了你這麽多,忘州可不可以也告訴我一些呢?”

鲛人手臂懶懶地搭在沈忘州腰側,手掌柔弱無骨般抵在腰後,向前一按。

沈忘州好似一片沒有重量的樹葉,直直飄進了鲛人懷裏,被從容抱住。

對方的動作明明看起來輕飄飄的,卻完全掙紮不動。

沈忘州只得抵住鲛人的肩膀,控制着兩人的距離不要親在一起,偏頭尴尬地看着床頂道:“你想問什麽?傷不疼了麽……你有那麽多養魂烏,吃幾株會不會有幫助?”

他現在才反應過來。

鲛人可是活了幾萬年的神,替他抵擋确實會受傷,但是不代表他連治傷的丹藥仙草都沒有,淪落到要與一個金丹期人族雙修的地步!

被擺了一道,沈忘州心裏十分不爽。

但他也不能忘恩負義地和鲛人幹一架,只能自己憋着。

鲛人被戳破了目的竟完全不害臊,反而依舊親昵。

冰涼的指腹順着沈忘州脊椎那條明朗清晰的線,晦澀地撫到頸後,揉捏着那一點薄薄的肉。

嗓音慵懶地撒嬌道:“養魂烏麽,你喂我吃我就吃。”

沈忘州嘴角抽動:“……你做夢呢吧。”

鲛人語氣無辜:“好傷心呀,這麽對我。”

沈忘州扶額:“你到底想問什麽啊?”

面具蹭到他鼻尖,又緩緩分開,鲛人語氣幽怨:“怎麽我送你精魄,你都不像今日這麽高興?”

沈忘州震驚:“我何時高興了?”

鲛人掩面道:“都愉悅到捶床了。”

“我那是氣的,你如何看出我高興來了,我給他扔回去還來不及呢。”

“他讓你這麽生氣?”

“我脾氣不好。”

“這樣生氣的話,我幫你殺了他如何?你喜歡怎樣殺他?魂魄裝進鄄婪咒永世不得超生,還是扔進亡泉日夜被餓鬼啃食,又或者,我可以親自動手,你便坐在我懷裏看着。”

沈忘州心頭一凜。

鲛人說這句話時語氣一派溫柔平靜,說到最後甚至有明顯的愉悅表露。

泛着涼意的掌心溫柔地捧着他臉側,指腹摩挲着眼尾,按得他那一小塊皮膚微微發燙。

“你沒在開玩笑吧?”他嗓音幹澀地問。

鲛人描摹着他下颌繃緊的弧度,輕輕笑着,語氣幾分漫不經心:“你不喜歡的,我就殺了,為什麽是玩笑呢。殺人這樣容易的事,我有什麽理由騙你。”

驚穢和小鳳凰沒死,只是因為他們暫時還不能死,僅此而已。

沈忘州掉線了半個晚上的理智緩緩回籠。

這是鲛人,殺了一個小小的人族就像碾死一只螞蟻那麽簡單,鲛人甚至不會放在心上……

“表情為什麽這樣僵硬?”鲛人抱住沈忘州,手指插入松散發絲間,細細梳開,意味深長地問:“是怕我也會殺了你麽?”

沈忘州沒扯什麽“我信任你”這樣的癡情保命戲碼,他不擅長撒謊。

一把按住面具上笑意柔柔的臉,他轉身仰躺着看向床頂。

“我現在确實有點害怕,你如果不想我今晚上失眠明天起不來,就不要說話了。”

讓他靜靜。

他現在矛盾得快裂開了。

一半覺得自己身邊躺着的蠱惑人心的鲛人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變态,一半又覺得這個變态不會傷害他——只會唬他。

什麽喜歡什麽愛什麽一見鐘情需要雙修救命,編起故事來倒真像個活了幾萬年看遍三界的活化石……

活化石聽完他的話,如他要求的那樣乖順地安靜了片刻。

但不消一會兒,就按奈不住寂寞似的撐起手臂,湊近到緊貼着沈忘州,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指尖戳在沈忘州臉頰,語氣懶洋洋的撒嬌:“小修士,理理我呀。”

沈忘州用力閉了閉眼睛。

鲛人好像真的對他沒有半點殺氣!

他為什麽這麽粘人,他是不會生氣的麽……

沈忘州幹脆冒着些許危險轉過去背對着鲛人,喉結微滾道:“我要睡覺了,你不要亂殺我身邊的人,知道麽。”

“你如此說了,我自然不會去做……我們這就要睡了麽?”鲛人身體前傾,将下巴壓在他手臂上,“小修士?忘州?夫君?”

是我不是我們!忘州就行了夫君不要亂叫!

沈忘州捏着鼻梁,一向暴脾氣的他簡直要沒脾氣了。

換個人對他如此糾纏,以他的性格肯定是襲焱伺候。

就算是同歸于盡,不打他個地覆天翻他不姓沈!

但鲛人纏人的時候,語氣和态度都軟的像一束微涼的海水,繞着他唇畔耳尖,哼哼唧唧的嬌貴模樣直哄得他神志恍惚發不出脾氣。

誰讓鲛人這麽會撒嬌,幾萬歲的鲛了是怎麽好意思的!

沈忘州怒氣沖沖地想。

正想着,整個人已經被抱着轉了回去,緊跟着燭火倏然熄滅,屋內重回黑暗。

下一刻,胸口就貼上了皮膚軟膩冰涼的臉,鲛人抱他抱得很緊。

鲛人鼻尖輕蹭,嗓音罕見地回歸低沉,溫柔含笑的語氣性感得沈忘州蜷起了指尖。

“睡吧小修士,做個好夢。”

沈忘州手指碰到鲛人的臉,剛欲推開,睡意像翩然入夢的蝴蝶,忽然在腦海裏扇動翅膀。

他眼皮顫動地掙紮幾下,不過一息的功夫,掌心就無力地滑落至衣領內側,撫着柔軟的皮膚,歪頭睡了過去。

再醒來已經是天光大亮。

沈忘州下意識向裏翻了個身,手臂亂摸的時候卻發現裏側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了,只有一塊湖藍色、雕有細膩赤焰紋路的玉簪放在枕頭旁。

他拿起玉簪放到眼前看,指尖碰到玉簪的瞬間,觸發了上面小卻精致的傳音法陣。

一道細雪般的光芒閃過,沈忘州耳邊響起鲛人懶倦含笑的聲音。

“小修士,驚穢的精魄之力全部凝聚在玉簪裏,無需擔心玉簪招惹災禍,我已經讓玉簪與你滴血認主,除我之外沒有人會發現玉簪裏的精魄。”

“若是思念,也可通過玉簪與我說說話呀。”

沈忘州若有所思地攥了攥玉簪,裏面隐約流轉着一股極淡極淡的桃花色靈力。

玉簪通體冰涼,沒有花香,反而散發着陣陣鲛人身上的冷香。

他以為鲛人交代的就是這些,擡手便要用法術束發整理衣冠。

沒想到玉簪上陡然閃過一抹黛藍色幽光,有了意識般忽然脫手飛至沈忘州的唇畔,蜻蜓點水般觸碰了下。

鲛人的聲音再度響起。這次的語氣溫柔輕緩,頗為親昵。

“要日日夜夜戴着,我才不至于傷心呢。”

沈忘州:“……”

他一把抓住簪子,用靈力束好頭發,假裝自己沒聽見這番調戲。

霧鈴鎮,是距離絆殄邸最近的一座城,緊鄰沈忘州幾人居住的客棧所在的廣鈴鎮。

霧鈴鎮曾經是極其繁華、商旅不絕的大城鎮,占地面積是廣鈴鎮幾倍。

如今卻荒蕪陰森到白日裏的大街上都沒有幾個人影。

沈忘州師兄弟四人一早與店小二打聽了絆殄邸附近的怪事,店小二看樣子也不是第一次與外人說了,一臉神秘地告訴他們。

“霧鈴鎮已經快完了,年輕小女兒、新媳婦快走沒了!今早還有人失蹤呢!”

他們細問才知道,周邊幾個城鎮千百年來頻頻經歷怪事。

這怪事從已經徹底消失的幾個城鎮蔓延,到現在就連廣鈴鎮也開始出現。

“我們這裏啊……有鬼!吃人的鬼!已經在這幾百年幾千年了!”

店小二眼底閃過一抹麻木的驚恐,語氣比起誇張,更像敘述。

“城裏的少女年近十六,便極易走失,就算是被父母關在家裏鎖上房門窗戶,十六歲生辰前都會突然消失!”

“那鎮子上豈不是慢慢沒有女人了?”沈忘州輕輕蹙眉。

店小二搖頭,伸出一根手指,神神秘秘道:“後來不知道是哪家開始的,發現只要在年滿十六之前給家裏小女兒定了親事,就不會走失了!”

“定親?”沈忘州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恐怖片中最常見的冤魂厲鬼——新娘子。

此刻心頭有些發涼。

他看向遇錦懷,遇錦懷面色也稍有凝重。

沾了“鬼”字,比起妖族作亂,更像冥界收人。

“客官你們是外來人,有所不知。”店小二收了季寒溪的銀子,邊給幾位爺倒茶,邊滔滔不絕。

“那時候家家戶戶都以為找到保命的法子了,而且嫁出去的姑娘,若是一直沒有懷上孩子,便一直無事——”

遇錦懷若有所思:“那若是懷上的呢?”

店小二搖搖頭,像是早就習以為常,語氣麻木:“除了女嬰,和一些八字極陰的男嬰,剩下的那些男嬰,滿月那天會忽然從家裏消失!家裏人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哪裏都找不到,只能辦了喪事。

店小二湊近他們,眼睛瞪大:“更滲人的是,頭七當天孩子爹娘必然暴斃,血濺靈堂,得道高僧都壓不住的慘呀!”

四人臉色凝重,眉頭緊皺。

季寒溪冷淡的眼底都閃過一抹厭惡,冷聲道:“未滿十六的少女,剛足月的男嬰,失去孩子的爹娘……都是怨氣極重的生靈。

“千百年來這麽多人失蹤,當有無數冤魂厲鬼作祟,但這些鎮民卻從未見過……與那邊脫不了幹系。”

雖然他沒有明說是哪邊,但幾人還是聽懂了。

魂魄往生的必經之處——冥界。

沈忘州卻覺得沒那麽簡單。

他此刻束發的簪子上還有掌管冥界的上古神,驚穢的精魄呢。

被鲛人那樣警告過,驚穢應當收手才是,但店小二說今早還有人失蹤……

按情況,他應該與鲛人“說說話”,問他是不是驚穢做的,這樣最有效率。

但是……

今早他找到幾位師叔,斟酌語句說出了絆殄邸可能與妖界和九重天有關。

幾位師叔竟然沒有驚訝,反而語重心長地讓他不要對九重天抱有太大幻想……

沈忘州走後一直在想,如今修真界幾乎是一邊倒認為飛升九重天是修者的畢生追求,九重天就是修者最崇高的信仰……

就算是季寒溪,此時也未與九重天起幹戈。

小鳳凰還沒發現江照雪的特殊體質與季寒溪這個主角攻搶人,也就還不算主角的對立面。

這鲛岳仙宗,怎麽一股與赤燼站同一隊的味道。

莫不是在赤燼沉睡的這些年,鲛人去鲛岳仙宗威逼利誘讓他們相信了另一個版本的“真相”……?

這麽說來,鲛人與鲛岳仙宗……都有個“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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