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淵微
一別經年,她曾壓下心結,想着若再見,必是紅燭搖曳,洞房花前。
未意如今世事生變,竟是這般相見不相識的情境。
“抱歉——”
季滄亭剛出聲,便打住了話頭,唯恐對方認出了自己的聲音。
沉默蔓延了不到片刻,成钰淡淡道:“不必驚慌,并無責怪你的意思,那槍……是一件陪葬之物,外人觸之不祥。”
陪葬之物?
也是,那年他領旨離京,多少儒士門生挂印相随,他謝而辭之,只帶走了她的槍。
這也确然是該是她最合适的随葬之物,想來有朝一日他回京,是要去皇陵還給她的。
季滄亭低下頭,從藥盞中取出半杯,自行飲下以示無毒,壓低了聲音道:“這是穆大夫開的藥,請國公趁熱服下。”
她上一次同他說話,已是數年前了。
想想那時候,那時她的聲音尚懷着一絲讨嫌的天真,不似如今這般,連一聲嘆息,都仿佛蘊藏着說不盡的遺憾。
如是悵惘間,她又聽對方道——
“勞你将燈點亮。”
季滄亭疑惑地擡頭,但未多言,依言将桌上的燈點亮,見他不動,皺起眉來,轉身又将身後的銅燈樹全部點亮,才見他緩緩起身走來。
燭光照見一張端靜清冷的面容,芝蘭玉樹,朗朗如月,唯有眼尾下一顆淚痣顯出幾許人間煙火。
“多謝。”
Advertisement
沒有白日裏種種表現所預料出的諱疾忌醫,他緩步走來,手先碰到桌上的藥盞後,才轉過身服下藥。
季滄亭終于發覺他哪裏顯得有些怪異了,掐緊了手心,整理了一下言辭問道:“……國公的眼睛感覺如何?”
“白日尚可,不至于耽誤公務,一至昏暗處,便視物不清,夜夜皆然。”成钰緩步越過她身側,輕輕撫摸着架子上的舊槍,聲音略略一頓,道,“姑娘為何對這舊物有興趣,可是有故?”
“山野草民,怎會與貴胄有故。”季滄亭心緒翻湧,不敢多留,道,“我便告退了。”
她倉皇告退,成钰微微側過頭,瞧見一個模糊的人影跛足離去,擡起手指敲了敲桌面。
立時,一個一身黑甲的人影自暗處出聲:“主人?”
“同那苗疆蠱師一道來的,只有她?”
暗衛道:“那蠱師早上來時,同其他大夫一般束手無策,中午回了一趟院落,出來便自信滿滿,想來是受了點撥……主人可要查查這女子的身家出處?”
又是一陣漫長的寂然,暗衛複又詢問道:“主人?”
成钰拂滅了桌上燭火,濃酽的黑暗遮掩了他面上的情緒。
“緩幾日吧,若是她,讓劍宗出關後去炀陵,砍了石梁玉的雙腳……若不是,便容我多癡妄些時日吧。”
……
子夜時分,穆赦趴在榻上數錢數得正高興,忽然身後的門砰一聲被踹開,季滄亭一臉森然地殺進來。
“幹嘛幹嘛?”穆赦被她一身殺氣吓了一跳,抱緊了小被子慫道,“你突然生啥氣?真被人瞧上了?”
季滄亭緩緩吐出一口氣,坐下來倒了杯冷茶一口氣喝完。
穆赦見她沒如往常一般說些沒頭沒腦的批話,道:“你真被瞧上了?哇……那人會後悔的。話說我瞧着那貴人生得也挺好,也就比我差那麽嗯……一丢丢,聽人說他到現在還未娶呢,連個侍妾都沒有,你算賺了啊。”
季滄亭定了定神,道:“成钰的眼睛到底怎麽了?”
“誰?”穆赦回過味來,嘴角抽搐了一下,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季滄亭,“難怪你非要易容起來,你、你倆認識?老相好?”
見季滄亭冷冷地看着他,穆赦咳嗽了一下,道:“既然是故交,那我就實話實說。其實也沒什麽,聽他的病史,想來是早年在關外的時候,被草原上的冰風刮壞了眼睛,戰後又未曾好好療養落下的病根……”
“有……幾年了?”
“也不長,我瞧着有三五年吧。”穆赦見季滄亭聽了他的話後忽然一臉失魂落魄,從未見過她如此,忙補充道:“區區眼疾而已,比你那斷手斷腳的好治多了,之前是那些大夫療法太保守,沖不散他郁結之症,眼疾才久久未愈。”
……三五年前,關外冰風。
那一年,匈奴踏破長城,直驅崤關,朝中奸臣從中作梗,以至于他們血戰百日,始終望不到援軍,不得不率一支輕騎圍魏救趙。
夜襲百裏,他們活捉了在王庭醉生夢死的匈奴大汗,惹得整個草原餘下部族瘋狂追殺。
那時,成钰強行讓她挾着大汗回援崤關逼迫匈奴退兵,自己卻為了引開追兵,失蹤在草原上……
待戰事稍定,她曾再次出關,在茫茫草海中找了三天三夜,所有人都說他死了,加之京中急報傳來奸臣構陷成家謀反之事,她才急匆匆回京。
原來那時,他的眼睛就壞了。
“喂、喂。”穆赦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撓了撓頭心想那國公別是個什麽吸魂的妖孽吧,怎麽這平時臭不要臉的老狗比去了一趟像是失了魂似的。
他正琢磨着是不是得找條蠱蟲給她通通脈時,季滄亭這才恢複了常态,道:“實不相瞞,我當年乃是個高門大戶的千金小姐。”
穆赦:“那高門大戶也夠倒黴的。”
季滄亭:“你閉嘴,瞪着眼睛聽我說就是。我年少時,曾經強行拉着這人私定終身過,指天誓地要一起投胎的那種。”
穆赦:“一起投胎來世可能是兄妹……”
季滄亭:“我強調這個是想告訴你這件事的嚴重性,你給他診治的時候別整那些花架子,該怎麽好好治怎麽好好治。”
穆赦:“哎早說嘛,小事一樁,有我神蠱教少教主在,不出三個月我保證還他個火眼金睛。”
季滄亭:“哈?你們神蠱教是什麽教?我怎麽沒聽說過?”
穆赦:“你見識太少了,我們神蠱教在苗疆很有名呢。”
季滄亭:“貴教占地幾何?有幾個人?”
穆赦:“占好大一個山頭呢,現階段教中人才濟濟,我娘是教主,還有我姐,我妹,我妹的小姐妹花花,你加入進來就有六個了,到時候封你個右護法。”
難怪堂堂少教主要一個人來中原賣假藥,原來是全教上下只有他一個男丁。
季滄亭十分服氣,繼而又道:“漢民尊左,為什麽不封我左護法?”
穆赦:“我妹的小姐妹花花想當左護法,你大人別和小孩計較,委屈委屈嘛。”
季滄亭:“那你妹妹為什麽不當左護法?”
穆赦:“我妹是護教聖女啊,你想當聖女可不行啊,你年紀大了。”
季滄亭:“……”
……
季滄亭花了整整一夜的時間收拾好心情,一大早便催着沒睡夠的穆赦起來去看診。
他們去的時候,本以為要等好一陣子,卻沒想到成钰已醒了,身邊有個須發花白的老者正在為他診脈。
“二位便在這裏稍待吧,待黃老看完後,便輪到穆大夫了。”
本來昏昏欲睡的穆赦立時驚醒,心中十分警覺地看着那黃老大夫,十分擔心他的財神爺看上了別人家的大夫要把他換掉,側頭靠近季滄亭唧唧歪歪起來。
“……黃老是他家的客卿,因為實在年長,沒精力了才召新的大夫來,不會換掉你的。”
季滄亭小聲安慰着,卻忽然感到簾後一道極為強烈的視線凝在自己身上,便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一側,黃老收起脈枕,捋須道:“這苗疆神蠱确有獨到之處,卻不知是何妙方,竟令國公多年未解的心症這麽快便為之舒緩?”
“确是一記良方。”成钰的目光穿過薄薄的琉璃帳,借着清晨的曙光,細細看着這張昨夜未看清的面容,待目光定在她額上那條欲蓋彌彰的額帶時,眼底沉斂的光徐徐明亮起來。
黃老見他心情愉快,笑了笑便告退而去,等到穆赦提着藥匣開始看診時,門外便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淵微!我聽說你總算肯受診了,你這藥可真不容易喂進去,比皇孫還難啊。”
季滄亭一擡頭,便瞧見一個英武的紫衣男人帶着兩男一女三名文士走了進來,很是感謝了一通穆赦後,坐下來便開始說正事。
“既然人好了,那就一邊治病一邊談事吧,我軍中新來了一些策士,你身邊亦需要,這三位皆是個中名家,十分仰慕你大名,特地托了我來自薦,你選一個吧。”
備的位置不多,這些人一來,季滄亭便不得不站了起來。
成钰看了一眼,道:“庾光,你很閑?”
庾光沒有察覺到氣氛有哪裏不對,道:“誰說我閑,我馬上還得去操練兵馬呢,你就一邊治病一邊聽我談事吧。宣帝還在的時候,雖然說過你成淵微是大越首智,但這麽多年下來,外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早就不如當年了?我這是為了維護你的名聲,來來來先給你介紹介紹這些聰明人——”
季滄亭捕捉到“策士”、“操練兵馬”等幾個字眼,心想她猜得沒錯,他們果然是要起事。
“這是諸葛茂先生,聽說是孔明九代傳人,了不得啊了不得。”
“這位是閩郡梁夫人,腹有韬略,在縱橫學派極有盛名。”
“還有這位連中三元的徐翰林,你也聽說過,先帝駕崩後,聽說您強令炀陵那邊下旨同意你承襲國公之位,便知道你要幹件大事,連夜挂印逃出京城來投奔。”
成钰一一颔首致意,道:“成钰身有惡疾,諸位見笑,今日既非明堂,索性便随意些,我出個題,請在場諸位解答一二可好?”
這三位名士自然無人反對,尤其是那位徐翰林,神情異常激動。
“十年寒窗,幸得君之著作方有今日,能得座師指點,徐某死無憾矣,請座師出題。”
季滄亭記得這個人,寫得一手好文章,那一屆科舉無人能出其右,可雖是文采風流,但為人年輕沖動,又是先代成氏大儒的狂熱擁趸,對官場之事過于耿直,她便先把他調去翰林院歷練兩年磨磨性子。
沒想到她一駕崩,這人看朝中無人可制奸佞,就直接辭官跑來投奔成钰。
先帝心好涼,先帝死不瞑目。
季滄亭幽幽地瞄了這徐翰林一眼,便聽成钰緩緩說道——
“自武帝崩殂,君位之争已有半載,太尉石梁玉據帝都炀陵,欲扶通王衛渑,然通王先天心智有缺,如是登基,朝政必落權宦之手。”
所有人面色肅然起來,庾光看了一眼穆赦這些外人還在場,訝異道:“喂……這麽直接嗎?”
成钰未理會他,繼續道:“欲北伐者,必師出有名。請諸位想個由頭,合意者,成钰當取之。”
他當着外人的面說出這樣的話,季滄亭就知道,就算他不攔着,庾光也不會讓他們走的。
季滄亭此來本也是想隐于幕後,借助庾光的軍力回攻炀陵,只是沒料到主導此事的是成钰,她又因那些陳年舊事不敢主動相認,便落得如今這般尴尬的場面……
“……妾身日前在建昌大營中見過皇孫衛瑾一面,皇孫不愧是在國公身邊教養過的,雖然年少,卻已有明君之資。國公何不将皇孫美名在炀陵中散播,那通王癡愚多年,百姓心中自有公論。”謀士梁夫人道。
徐翰林道:“國公何必為此心憂?當年奸臣石莽禍國,險教我朝綱傾覆,他的兒子又豈是良善之輩?我願寫一封讨賊檄文,屆時必有萬衆響應……”
“徐翰林文采風流,可還是太過激進,老夫以為……”
三個謀士侃侃其談,成钰皆不置可否,轉眸見季滄亭聽得出神,便慢悠悠地問道——
“那你呢?你覺得如何破題,當是合宜?”
作者有話要說: 【人物檔案】
成钰,字淵微,序章時年歲二十九,大儒世家之後,與季滄亭是青梅竹馬,小時候翻個牆就能見面的那種。
年少便負盛名,給人的感覺如清風拂面,徐然如擁,是一個就算呷醋也要保持優雅的君子。
他和季滄亭一者性情如水,一者性烈如火,曾經是劍和盾的關系,兩個人在一起沒有什麽事是辦不成的。
ps.苗疆神蠱教激情招生中?(^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