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徐公的考驗

“……原來如此,這半年也多虧陛下福澤深厚,得神醫相助,當年戰場上的舊傷當真已調養無礙了嗎?”

“徐公放心,我那神醫朋友的醫術值得信賴,至于我這腿腳……只是逃出時不慎跌壞了,有他相助,指日可愈。”

季滄亭挑挑揀揀地把她這半年在桃西縣藥廬裏養傷的事交代了一二,徐鳴山聞言,不免憶起當年。

想當年崤關大捷,季滄亭率軍突破重圍,自關外百裏馳援帝都,當時圍城的五萬匈奴一個都沒有活着回到厄蘭朵草原上。

登基之後,內治奸佞、四出炀陵,戰場上嘲風旗一展,便宣告此戰不敗。槍鋒所指之處,霸占了三洲六郡的匈奴聞風喪膽,那是何等的意氣風發,何等地威懾天下。

而現在……

徐鳴山看着眼前雖然依稀帶着故人慣有的神态,卻仍掩不住心事疲倦的女子,一事感慨萬千。

“老夫願以殘燭之身,助陛下重歸龍宇,只是老夫亦不得不問——陛下還有重掌天下的心思嗎?”

季滄亭餘光掃過成钰的衣角,道:“成國公也問過我一樣的問題,我的答複仍舊不變——我願以最嚴苛的要求,将那個位置讓瑾兒去坐。如果他不可以,我會和當年一樣,放棄一切回到那裏。”

她說完這句話,下意識地偏轉過目光,而一側裝飾的銅鏡裏,映出成钰微微皺了一下眉的模樣。

徐鳴山嘆道:“可皇孫實在過于年幼,羽翼未豐,說實話,老夫并不放心,也不忍讓他獨自翺翔。”

季滄亭道:“那個時候,我也是少不更事,可沒有人允許我後退。”

啞然半晌,徐鳴山起身道:“既然陛下心意已定,老夫無話可說,這便邀集一些宿老,準備一同上京。”

這也是他們此行的主要目的,岐山郡一地,如今是不少朝中引退的老臣擇居之地,夫曰大越以禮法教化天下,官場中亦有一個傳統,乃是後進的官吏須得擇一座師,這些引退的老臣一旦入京,京中那些原來自稱學生的晚輩官員,依照規矩必須前來拜見。

“不過,老夫素來頑固,需得考究考究皇孫。”徐鳴山語氣一轉,立時一股嚴師之風自發而現,“詩書禮義雲雲,有你成淵微教導,老夫自然沒資格置喙,便考考皇孫的實務策。”

季滄亭臉上淡定的笑立時繃不住了,徐鳴山和成钰他叔父成晖,為人嚴厲古板,一個執掌四海人才雲集的國子監,一個執掌世家纨绔聚衆的三顧書院,信條是人不死就要往死裏學,學不會就淹死在學海裏把英魂留下,給季滄亭年幼的心靈造成了難以磨滅的陰影。又因他們科舉時審卷嚴苛,朱筆下斬落無數才子,名落孫山者漫山遍野,人稱孫山二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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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務策,顧名思義就是考執政做官的能力,教化民生時要因地制宜,刑獄判案時要有根有據。

“……昨日老夫那女婿說岐山郡衙門裏接了樁案子,城郊有一李姓貧戶前來報官,說其孫女李婵娘帶着其祖母伍氏離家出走,官差搜遍城郊,發現李婵娘帶着祖母伍氏在一處尼姑廟裏,官差想送他們回家時,李婵娘卻語出驚人,叩得滿頭是血,要為其祖母和離。”

季滄亭一聽,神色便認真起來,好奇道:“聽起來伍氏年紀不小。”

“沒錯,伍氏年屆八十,且日前重病昏厥,衙門中為其請了名醫,只說藥石罔醫,活不過這個月。即便如此,李婵娘也堅稱若不為伍氏辦和離,待伍氏撒手人寰,便也一頭撞死在家門裏。”

徐鳴山捋須道,“官差查證之下,說那伍氏十幾歲時嫁入李家,六十年來一直受李翁虐打,養了兒子,兒子見父親惡行,也有樣學樣,唯有孫女李婵娘待祖母伍氏極好,伍氏重病時,李翁父子為了省一筆藥錢,想将伍氏用草席一卷便下葬,李婵娘便帶着祖母逃了出來。”

這事兒只是聽着就讓人火冒三丈,季滄亭肅容道:“若依着我的脾氣,打殘了丢山裏喂狼也不為過,徐公嫉惡如仇,自然不會令那惡父惡子好過。”

“人間自有律法在,李氏父子傷人之事,老夫自不會輕易相饒,只是這李翁得知老夫要判他們充軍後,便咬死不願與伍氏和離,要她死也做李家的鬼,否則便絕不承認虐妻之事。眼下伍氏時日無多,便交給皇孫,若他有法子令李翁同意和離,那争位之事,老夫便無二話。”

徐鳴山說完,又道:“另外,皇孫審案期間,國公與陛下不可以任何形式插手,讓皇孫自行解決便是。老夫這便差人去安排此時,告辭。”

季滄亭有點虛,問成钰道:“你教瑾兒實務策了?”

成钰道:“瑾兒還小,執教要有限度,勞逸結合。”

……那就是沒有教。

當皇帝沒必要非要把那成千上萬條律法一一倒背如流,但是徐公想從這件事裏看出儲君的心性。

強權壓人使之屈服者,乃暴君。

以德服人使之屈服者,乃仁君。

敷衍了事者,乃庸君。

成钰忽然問道:“若是你,當如何處之?”

季滄亭想了想,道:“我有一萬種法子能讓李氏父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那不是伍奶奶想要的,她想要的是一個世間的公理,是不願帶着李伍氏的名字離世的權利,這點我一時想不到要如何做,畢竟連我這種刀口舔過血的人,自己都不曉得腦子裏是正是邪……這題對瑾兒來說太難了,你這做師父的可有錦囊妙計?”

季滄亭本想開玩笑的語氣,卻不想成钰的眸光漸漸浮上一層她所未曾見過的漠然,甚至……露出了一絲隐約的殺意。

“我年少時,也總覺得人間萬事,總有轉圜的餘地,而現在,我只想他們死。”

枝頭的枯葉悄然落進冷雨打過的泥土裏,那一縷幽冷的寒風吹拂過耳畔的瞬間,季滄亭忽然覺得,她回憶裏不曾口出半句惡語的人,如今也染了塵愆。

“那……”季滄亭怕他一時想窄了,猶豫了片刻,抿了抿唇道,“你那家傳的玉佩,還給不給我了?”

“……嗯。”

……

衛瑾自從聽了成钰派人來說要交給他個案子去辦,莫要丢了為師的臉雲雲,整個人便宛如打了雞血一般,穿了尋常官宦人家的服飾,假裝是某官員家的小衙內,興沖沖地殺至衙門了解詳情,豈料了解了之後,自個兒先氣了半天,招來的李家親戚鄰居,一個個也都好似和稀泥一般,讓人火大。

“都年紀一大把了,離什麽離?不嫌丢人?”

“清官難斷家務事,小大人就別操心了吧……”

“伍奶奶向來是個脾氣好的,依我看,是那李婵娘心氣高,嫌她爹給她找的人家是個麻子,才刻意編出的瞎話。”

“就是,收了村東那呂麻子不知道多少彩禮,總得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吧。”

衛瑾到了衙門裏的大牢去審訊那李家父子時,只覺得這兩人說的話比大牢裏的空氣還惡臭。

李家父子在牢裏坐了兩天,憋了一肚子怨氣,見有人來了便精神一振,大叫冤枉,待衛瑾問詢李翁虐妻時,他本來還有幾分畏懼的神情便立時消失不見。

“……不值一提的家務事而已,便是先帝顯靈,老夫也行的正坐得端,有本事就讓伍氏那婆娘自己開口來和離!”

李家兒子叫道:“小閨女家鬧脾氣,何必這麽興師動衆的,還編出什麽,那老東西……不,那伍氏可是我娘,咱雖不是讀書人,但也曉得孝字是怎麽寫的,哪敢打老母?”

衛瑾氣得差點沒去砸門,但想到此案關系着他師父的面子,只能負氣離去,直到日暮時分,官差們都先回家了,衛瑾還在公堂翻那又重又厚的律條法典。

“小殿下,不用晚膳,哪兒來的力氣查案?”

衛瑾想得頭都快劈了,從案卷裏一擡頭,見季滄亭嚼着一塊酥餅晃進來,把食盒往案上一放,笑眯眯地看着他。

“要不要我去鄰縣雇個人來宰了那李家父子?殺手行價一百兩,殿下應該出得起的。”

衛瑾大搖其頭:“不行不行,那李家姐姐說了,若只是為了報複,六十年裏她不知道有多少次機會在飯食裏投毒,總好過這些年的折磨……我師父說了,我們學詩書禮義,一半是為了傳承古聖先賢之志,一半是為了護着這些世間還相信善之為正道的人。”

他為溫善之人時,要這世間皆為善所教化。

他為殺伐之人時,卻只願自己孤身入無間。

一股暖流自肺腑蕩開,季滄亭道:“那我便不打擾殿下了……對了,所謂人君,未必要事事躬親,識人善任,亦是人君應學之道。”

這聲音……

衛瑾有些愣怔,等到季滄亭離開後,反複咀嚼她留下的話,便好似想起什麽,立時便沖出去,一路乘着月色回到驿站四處詢問。

“那個,咱們車隊裏,為國公診治的那個苗疆大夫在哪裏?”

“在、在的,可……好像聽人說,那穆大夫不在房裏,剛剛拿着把刀去了馬廄,說是要取點最好的馬血入藥治中風什麽的。”

衛瑾不得不氣喘籲籲地又跑到馬廄,本來想開口求助讓他去治一治那昏厥多日的伍奶奶,豈料一到馬廄,便瞧見穆赦拿着把錐子呼哧呼哧地追在兜圈子的襲光身後。

這馬廄裏最好的馬血……除了襲光不作二想。

“別跑了、你那馬缰都打結了,聽我的,歇歇讓我接一點兒,偶爾、偶爾放放血延年益壽……啊這個浪蹄子怎麽這麽能跑!”

這馬兒是他七姑姑留下的為數不多的紀念,衛瑾見襲光的毛都掉了幾縷下來,氣得眼睛都紅了,可他又不會罵人,組織了一會兒語言,終于罵出一聲自以為有威懾力的話——

“你這個……你這個戴耳環的男大姐!又打我家襲光的主意!你、你再這樣,我就打你了!”

穆赦:“……”

穆赦:“你說啥?你再說一遍??”

作者有話要說:  和離案是我最近才看到的一個微博上的真實案例。

現實裏在孫女和有愛心的律師的幫助下,那個老奶奶在病床上離婚了,可我仍然覺得家暴的那對父子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所以就引進小說裏了。

希望終有一日,所有的正義能得到公正的聲張,而惡者也會付出和他們的惡行相等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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