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人君的決斷(上)
季滄亭回去找穆赦的時候,便瞧見他滿身狼狽,一向好幹淨的他無心收拾,而是對鏡子惹愁閑,滿臉幽怨。
季滄亭:“……”
季滄亭走過去踢了一腳他的凳子:“我就走了半日,你這滿臉抓印哪兒來的?去招誰家的貓了?”
“我誰家的貓也沒招,就那個小皮崽子!他竟然喊我男大姐!!!”
于是季滄亭就聽穆赦先是痛斥了漢人教育之缺失,讓這麽小的娃兒就口出此等傷人惡言,你大越上國前途堪憂雲雲,直到季滄亭出聲喊停,他才講起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穆赦做了多年游醫,每到一個新地方,便習慣性地四處尋覓新藥材,順便去四處打聽有沒有昏迷不醒的傻子給他試試新藥。
他的姐姐穆瑤,多年前因州府征辟美人,被捉去了中原,穆瑤性情剛烈,不肯屈從,半路上便服毒自盡,被人送了回來,幸得其母妙手回春,勉強保下性命,自那之後便是一個活死人。
這些年來,穆赦四海奔波,就是為了研制秘藥喚醒她姐姐,在來岐山郡的之前,他便趁着給成钰治病搜羅了不少藥材,研制出一個偏方子,他在牲畜身上試過,療效不差,便打算找人相試。只是一路上人多眼雜,一直未有機會,直到今日出門,有個毀容的小姑娘在藥堂前跪着,打聽了一下,便曉得這小姑娘在為她時日無多的祖母找神醫相救。
左右他四處找不到合适的病人試藥,便哄騙那小姑娘帶他去看了一下她祖母,那祖母的确時日無多,穆赦瞧着還有那麽一成的希望,便勸小姑娘死馬當活馬醫,說得小姑娘哭了小半時辰後,得到她的同意,這才回到驿站來配藥。
“所以,你為了讓藥性溫和一點,就去捅老子的小老婆?”季滄亭面無表情道。
“什麽你小老婆!我就取那麽一點子血,就那麽做血糕都不夠的那麽一點子血,那小王子就嗷嗷叫地來咬我。”穆赦憤憤不平地露出胳膊上幾塊小小的牙印,“你看他給我咬的!”
季滄亭聽了,略一想,便不免感慨這事兒真是有緣分,複又疑道:“你以前不是說馬渾身可入藥,就是馬血沒用嗎……”
“普通拉車的馬當然沒用,你看那匹叫什麽西瓜的嬌貴馬,高頸長膝,和別的馬都不是一個精氣神,我懷疑是匈奴那邊的馬王血脈,你再看它的待遇,食必精麥藥草,飲必清泉雨露,就這兩日,喝的水都是随從特地帶來的,人都沒這麽金貴,它的血能和尋常的牲畜比嗎?”
“好吧好吧,人命關天,這事兒我做主了,取血就取血吧。”季滄亭又賠笑道,“不過它還是個寶寶,能不能少取一點,要不然抽我的血也行,我小時候也是吃着我老相好做的山珍海味長大的。”
“滾滾滾滾,人血太酸,別污了我的藥……”穆赦轉頭一想,忽然覺得今天季滄亭殷勤得不正常,腦子冷靜下來想了想,狐疑道,“不對,你今兒怎麽這麽熱心?我回來前好像聽路過的書生說什麽郡裏有樁老婆子和離案,和那李姑娘的情況差不多……你快說怎麽回事,不說我就不治了!”
季滄亭無法,只能把徐鳴山給衛瑾的考驗一一道出,又好言相哄,承諾去不計代價狂吹一波枕邊風給穆赦加錢等等,穆赦這才勉強接受,不過臉色還是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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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摸着良心告訴我,你們中原人真的覺得打耳洞的男人都是男大姐嗎?”穆赦幽幽道。
季滄亭:“我摸着良心告訴你,北邊的匈奴也戴耳環,沒人覺得那是男大姐。”
穆赦:“我不管,你去給那皇孫耳朵上打個耳洞,不然我不信。”
季滄亭:“……”
季滄亭從懷裏掏出個小匣子,唉聲嘆氣道:“你要真在意,那我剛才特地在驿站對面的首飾店買的銀耳環就退回去了,這可都是厄蘭朵的精品——”
穆赦一把搶過來:“醫者當懸壺濟世,怎能和小娃娃計較,給我兩天,我保那老奶奶能跑死鬼差。”
……
岐山郡百姓們這兩日便指着李家的熱鬧看,每日都有閑人在官衙前游來蕩去,果不其然,第二日晚上,便有人看到官差們把李氏父子放了出來。
“看吧,我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到底還是得給人放出來。”百姓們心想。
李氏父子一放出來,便滿城找尋李婵娘和伍氏的下落,打聽了一下午,遭了無數人白眼,才聽說她們被接到城東接待官家貴人驿館裏去了。
李氏父子為這兩日牢獄之災火冒三丈,坐在驿館門前便鬧了起來,逢人便叫說狗官強搶他家女兒,鬧到半宿,仍闖不過驿館門口的護衛看守,便有鄉鄰嘲笑道——
“只知道撒潑有什麽用?有本事,你也學你家小孫女,去衙門告啊,左右那炀陵城的石太尉昭告天下說要大赦,今年的囚犯罪減一等,小罪從無,估計你們就是因為這個被放出來的。沒錢沒權,想找婵娘,不妨再去官衙那兒鬧一鬧,也許他們怕了你們了,也就把人交出來了。”
李氏父子出身貧賤,但李翁平時頗有狡辯之才,受了鼓動,一拍大腿便扯了人家一塊白布,逼着路邊驿館算命的寫了個歪歪扭扭的“冤”字,倒系在額上,便帶着一幹好事的百姓沖去了衙門,砰砰砰地敲起了登聞鼓。
圍觀的百姓們嗑瓜子的嗑瓜子,抱孩子的抱孩子,擠在一撥兒看熱鬧,還沒聊上兩句李家父子平日裏惡行,官衙前三扇大門便齊齊打開,收拾得十分精神的官役魚湧而出,分列兩側,一個主簿走出來宣告道——
“今日太守徐大人親自審理,郡中百姓,皆可入堂旁聽。”
人群中倏然一靜,在他們看來,徐鳴山幾乎是當地人眼裏的地仙,德高望重,以一人名望讓這偏僻的岐山郡成了文人墨客如織的風雅之地,而今竟然親自審理這樁百姓眼裏的小案子。
李氏父子被帶至正堂,見公案後坐着一個不怒自威的皓首老者,眉目莊嚴,四周陣仗亦與之前截然不同,腿立時便有些發軟。
“下跪何人,狀告何事?”
李家兒子先前在衙門外叫得聲音最大,現在左右環顧一番,總覺得旁邊衙役手上的棍子紅得血亮,讷讷不敢言語。那李翁見兒子不吭聲,但想到自己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立馬便挺直了腰板子。
“我父子二人乃是郊東李家之人,我家有一個女娘,小名婵娘,之前帶着她祖母私逃出家門。我父子二人擔憂之下,打聽到婵娘如今在城東那個大驿館裏,我們想進去找人,那驿館裏面的官兒仗勢欺人,扣住我家婵娘不還,還請徐大老爺為草民做主。”
“所以是你們二人狀告驿館主人?”
“對、對對,”李翁道,“我家婵娘年前雖自己跌倒撞壞了臉,但遮一遮還是俊俏的,那驿館裏的官兒若是看中了我家婵娘想納了她,也得按照規矩辦事,怎有強行便把人擄去了的道理?”
李家兒子嘀咕道:“怎麽說也是個活人,總得給個二三十兩銀子……”
“哼。”徐鳴山面若寒冰,道,“被告上堂陳情。”
堂外的百姓忽然一陣喧鬧,被差役分開兩側,一個穿着儒衫的小公子幫忙扶着一個蓋着白布的木竹床走上公堂,身後跟着一個高他兩個頭的少女,那少女嘴角到下巴有一條難看的傷痕,看見李氏父子的瞬間,眼裏便湧上仇恨。
別人還沒說話,那李家兒子見了少女,便暴怒而起,撲上去就要扇她的臉。
“小畜生,原來你在這兒——”
旁邊的衙役眼疾手快地把李家兒子擋了回去,同時旁邊的主簿冷冷道:“咆哮公堂,一次杖責二十,若公堂行兇,少則入獄十年,只警告一次,李生,好生思量。”
李家兒子面皮抽動了一下,便蹲在其父身後,目光怨毒地看着他女兒。
衛瑾小小的身軀在李家兒子動手時,就挺身擋在李婵娘和伍氏之前,見他被制服下去,才轉身叉手行禮道:“學生衛瑾,日前審理伍氏與李家和離之事,未得結果,唯恐李氏父子被釋出後報複行兇,特将李婵娘與伍氏安置在驿館裏。”
李婵娘滿眼悲戚地看了一眼旁邊的竹床,将白布掖好又展平,才跪下來向徐鳴山磕了個頭:“民女李婵娘,拜見徐大老爺,衛小郎君仗義保護我與奶奶,并非如李氏父子所言。”
李家兒子怒道:“你這白眼狼,怎麽喊你祖父和父親的?!是誰辛辛苦苦把你拉扯這麽大,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李婵娘道:“養育我的人是奶奶,與你何幹?你們二人只會拿祖母賣繡品的錢去學貴族買人家什麽寒食散的藥渣,服了藥便借故毆打我和奶奶,地裏的田這幾年你們可有碰過半分?!”
李家兒子還在叫嚣:“反了反了!若是放在過去,老子早就把你丢進河裏喂魚!!”
主簿冷眼瞧着那叫嚣不斷的李家兒子,手裏的墨筆一刻未停。
“夠了。”徐鳴山無需驚堂木,用指節敲了敲公案,堂上便安靜下來,“李氏父子,你二人剛剛狀告衛小郎君擄掠民女為妾,如今李婵娘矢口否認,可還要繼續告下去?”
“這……”
衛瑾看上去只是個小孩兒,而李婵娘已經十七八歲,自然不可能是什麽擄掠民女之事。堂外人群裏傳出嗤笑聲,李翁面紅耳赤,道:“草民無話可說,只求能帶婵娘和伍氏回家。”
這時,衛瑾道:“既然無話可說,那邊該輪到我們這邊了——學生日前負責審理李家夫婦和離之事,如今已多方查證,欲狀告李家父子殺人之罪!”
李翁從他們進來時便一直盯着那鋪着白布的竹床,見李婵娘神情,便猜到伍氏可能已經死了。如今聽衛瑾親口确認,呆了一小會兒,便扭頭故作不知。
李家兒子見沒人再攔他,挪過去把白布掀開了一個角兒,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爬到他爹身後:“爹、爹,娘她……咱們怎麽辦?”
“閉嘴!”死無對證,加上之前聽人說有大赦的恩典傍身,李翁氣定神閑,“小郎君十指不沾陽春水,自然不知道農家人幹活總免不得個磕磕碰碰的,老夫與伍氏六十年夫妻,難免平日裏有所磋磨,讓人傳歪了去。我看大人還是莫聽信小兒胡言亂語,死者為大,看在她多年為李家操勞的份兒上,讓老夫把伍氏帶回祖墳安葬吧。”
作者有話要說: 季滄亭殘廢了:奶爸!救命!
成钰夜盲症:奶爸!救命!
伍奶奶昏厥了:奶爸!救命!
穆赦(自閉.jpg):你們還欺負人,還讓我奶你們,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