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人君的決斷(下)
“你們有什麽資格讓奶奶回去……”李婵娘紅着眼睛,忽然重重地在地上叩了幾個響頭,直叩得額頭見血,“今日皇天後土所共見,徐大老爺在上,民女要狀告李氏父子謀害親人!若今日能得公道,民女從此遁入空門,為徐大老爺祈求長生,若不能得——”
“李婵娘。”徐鳴山打斷她,道,“公堂之上,詳敘案情便是。”
李婵娘聲聲泣血:“五天前,他們二人為換取吸寒食散的錢,欲将我賣與鄰村人做續弦,我不願,他們便拿繩子捆了我架上驢車送到鄰村,奶奶趁他們路上休息,想偷偷把我放走,卻被他們二人發現。李生追上來先拿柴刀砸了奶奶的後背,李翁後到,用拐杖把奶奶打倒在地,又拿石頭一下下、一下下砸奶奶的頭!起初奶奶還能說話,我求李生快去找大夫,他就在一邊冷笑,直到奶奶沒聲音了,才願意把她擡上驢車帶走……”
說到這兒,李婵娘抽泣起來,堂上一片靜寂,只剩下主簿的毛筆在紙上游走的聲音。
“……回家後,李氏父子便出門喝酒,到了晚上,奶奶便不行了,我拿了彩禮的錢,去到處求大夫,大夫來開了幾帖吊命的藥,可奶奶卻還是沒醒。李氏父子回家後,發現彩禮錢被我換了藥,又将我打了一頓,李翁讓兒子去外面撿張草席回來,我就知道他們想把奶奶直接埋了……就連夜帶着奶奶逃出了莊子。”
李婵娘說得聲淚俱下,便是連堂外懷着看熱鬧心思的人也為之動容。可這裏是公堂,凡事講求以證服人,徐鳴山聽後,神色并無變化,轉而對旁側道——
“主簿。”
那主簿停下筆,抽出一卷案宗,道:“李婵娘所言,昨日衙中已派差役核實,郊東村中的确有村民看見了伍氏被裝在驢車上帶回宅子,但目擊之人聽李翁言,是伍氏自己摔傷,并未承認出于毆打。至于案發之地,由于連着兩日秋雨沖刷,血跡難以辨認,并無切實證據可以指證。”
徐鳴山道:“李氏父子,你們如何說?”
李家兒子眼神閃爍了一陣,沉默不語,那李翁此刻卻是氣定神閑道:“草民冤枉,婵娘自幼便受伍氏溺愛,目無父兄,以至于養出她這個驕縱任性的性子。自從嫁的人不合她的心意,她便哭鬧不休,豈不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恩将仇報,罔顧她奶奶的疼惜,借着親人之死生事,依草民看,若是大人由着她這般裝可憐,往後天底下的兒女一旦受了委屈,就都敢理所應當地不遵孝道、謀害父母了!”
“你胡……”
李婵娘氣急,一旁的衛瑾搶先一步,肅容道——
“那你是不承認殺人之事了?”
李翁嘆道:“小郎君,前幾日看你前呼後擁的,無非是想充英雄,強按一個罪名給我們這些貧弱之人,可沒做過的就是沒做過,便是伍氏在公堂上顯靈,也會為我這個結發夫君證明清白。”
李家兒子幫腔道:“對對對,我家的事,本就該按着家法辦。”
衛瑾年紀雖小,但畢竟身懷皇族教化,無形中便流露出一股貴胄應有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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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是國事,不是家事。”
被他審了兩日,李翁雖老成精了,但也有點怕他,便道:“小郎君口口聲聲說老夫殺人,驗傷的大夫是你們的,仵作也是你們的,你們說什麽便是什麽。草民命賤,也容不得你這般糟蹋,除非拿出證據來,否則就算鬧到閻羅殿前,老夫也占着理兒!”
衛瑾回頭看着堂外擠擠挨挨的百姓,朗聲道:“家師說過,我朝之所以與匈奴蠻荒不同,乃在于我們知禮義,明廉恥,人如樹木,一生走來,不知消耗多少父母之精血,百姓之耕耘,故每一人性命皆是珍寶,不可輕棄之。一人行惡有悔,天子便以仁教化,使之明禮知恥。而不知恥、繼而毀傷他人性命者,不配教化,只配刑罰。”
……是個仁君,與先帝相比,若是臨朝理事,顯然欠些威懾。
徐鳴山靜靜看着衛瑾,心中剛浮現此評語,便又見衛瑾大步向前,擲地有聲道——
“大越刑律,殺人者囚二十年,殺親者邊關徭役終身,殺親而不認者,腰斬棄市!李氏父子,最後再問一次,你們選擇教化,還是選刑罰!”
腰斬!棄市!
李家兒子膽寒起來,莫說腰斬棄市,以他的懶惰,連那邊關徭役數年都不能接受,惶惶然望向其父。
李翁咬牙道:“小郎君沒有證據,就不要随意誣賴人,我等都是清清白白的好人!那日是婵娘路上意欲逃婚,祖母為了追她回來,才不慎跌落,以至于摔得重傷,我等念及親情,才為婵娘瞞下此事,沒想到這小畜生竟不知好歹,反而誣陷長輩!此等不孝不義的惡毒之女,我李家不要也罷!”
徐鳴山道:“公堂之上,不容謊言,這就是你的證詞?”
李翁看了一眼李婵娘身後的伍氏遺體,那白布下海露出一截伍氏常戴的破爛手镯,便篤定伍氏已死,發誓道:“沒錯,若老夫與伍氏之死有一分關聯,願受油鍋烹炸!”
“你、你們還要不要臉面?我臉上這道傷,是你們吃了那劣品寒食散,發起瘋來用剪刀劃爛的,等我傷一好,便想匆匆把我嫁了個麻子……那人可已經六十有餘了!奶奶不願意,你們便動辄毒打喝罵。”李婵娘氣得聲音顫抖,轉而指着李家兒子道,“還有你,你除了生下我,和我有什麽父女情分?還不如街邊的一條野狗,那是你母親,祖父打她,你卻在一旁叫好,喝了酒,還要學上一學……好在我娘早年便遠走他鄉,否則早就被你有樣學樣地打死了!”
在場的所有人,李家兒子都怕,可唯獨李婵娘,他從前便打慣了,也習慣了女兒的順從,猛然這般激烈地叱罵他,一時間所有的焦躁不安都化作怒火。
“反了反了,老子今天不打醒你,枉為人父!”李家兒子手掌高高揚,正要去扇她的臉時,李婵娘身旁的竹床發出一聲響,忽然踉踉跄跄坐起來一個老邁的身影,在衆人的驚呼聲中翻下來,緊緊地把李婵娘護在懷裏。
李家兒子滿腔怒火驟然熄滅,腿一軟一軟倒在地上:“爹、爹,娘她……娘她索命來了!”
“奶奶……”李婵娘呆住了,反手去抱住了尚未完全清醒的伍氏,直到感覺到伍氏的身軀還是溫暖的,這放聲大哭起來。
世上只有她的奶奶,即便是去了鬼門關,只要她在哭,便是爬也要爬回陽間護着她。
“奶奶!你回來了,我知道你不會丢下我一人在這世上的……我知道……”
懷裏孫女的哭聲逐漸喚回伍氏的神智,她擡頭緩慢地看了看四周,略顯茫然,最後定格到李氏父子驚駭的面容上。
多年的虐待,伍氏已習慣了壓制住那些本能的恐懼與乞憐的沖動,盡量平靜道:“你們以為這些年我……我當真不敢去反抗、去殺你們洩憤?只不過我若走了,世上就沒人護着婵娘了。這些年,你們欺我比你們多留了一分善,要我的命,我便給你們,可婵娘……我不能讓她重走我這一輩子。”
對于行走于黑暗裏的人而言,只要有那麽一束光,就足以支撐她渡過難熬的長夜。
無數個血腥味的夜裏,他們就是彼此的光。
剛剛口口聲聲說伍氏若醒來必會證明他清白的李翁此刻面紅耳赤,随着四周鄙夷憎恨的目光投來,李翁猜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适才僞裝的狡賴面孔登時崩裂,怨毒道:“賤婦!你們串供敢騙我!當時就該把你們都殺了!”
“放肆!”徐鳴山猛然一拍驚堂木,古井無波的神情驟然轉怒,“陰狠小人,事已至此,不思悔恨,還敢污蔑他人!容你在世,人世間焉有法理?!口口聲聲說與你無關,現在還敢在公堂之上狺狺狂吠,左右!拿下殺人惡徒!數罪并罰,三日後腰斬棄市!”
李翁被幾條水火棍架着按在地上,大吼道:“石太尉三日前就已經頒布诏令大赦天下,你們判我死就是和石太尉作對!是和朝廷作對,就是叛黨!”
徐鳴山冷笑一聲:“莫說通王還未登基,便是登基了,也不敢管到老夫頭上。至于你口裏的石太尉,馬上就要下去陪你們父子了,到時爾等盡可在陰間喊冤。”
“腰斬、腰斬……”李家兒子看着他一向跋扈的父親被人抓了起來,當即冷汗俱下,雙眼血絲彌漫間,恍惚想起來之前那些岐山郡百姓的閑言碎語。
建昌這邊要和炀陵打仗了,若是仗打起來,誰管得了你是黑是白,是達官顯貴,還是流寇要犯,到時身份一洗,誰都不知道……
李家兒子趁還沒有人注意到他,立時惡向膽邊生,冷不丁地抽出一個正押着其父的衙役的腰刀,轉而撲向他覺得最容易制服,但身份也最顯貴的人。
“拿下!”
徐鳴山昂然怒喝,四下差役唯恐誤傷了衛瑾,猶豫的那麽一息,忽然堂外有個女子自人群裏閃身而入,就近的衙役只覺得身側冷風一掠,手裏的水火棍便被冷不丁地抽走了。
“你——”
“借用一下。”
季滄亭用左手快速掂了掂那沉重的水火棍,不早不晚,剛剛在李家兒子離衛瑾只有一尺前,一棍掃出。
堂上誰也沒看清楚她的動作,只聽得呼地一聲撕風響動,同時令人牙酸的骨碎聲響徹鴉雀無聲的公堂,李家兒子整個人直接被打飛了一息,重重跌在地上,兩條小腿彎折成怪異的方向,他呆愣了一兩息後,從未有過的劇痛襲擊了他的腦海。
“啊……啊啊啊啊我的腿!我的腿!爹!!!!”
“我沒你這孝子。”剛剛那個動作,似是用力過度,季滄亭将水火棍交換給發呆的衙役,活動了一下微微發酸的左手,“為免誤會,我先說了,《刑堂九律》三章六節第九十四條,公堂之上若已定罪的犯人行兇或逃逸,在場之人皆有權阻撓,生死勿論。”
季滄亭出手的瞬間,徐鳴山幾乎是立刻便站了起來,緊緊盯着季滄亭,見她傷情未再犯,便暗自松了口氣。
“人證已指認,相關物證由伍氏堂後指認入檔,今日到此為止,主簿,結案。”
剛剛一直奮筆疾書的主簿翻了翻之前的筆錄,恭順道:“回太守,李家郎君三次咆哮公堂,共計二百二十杖,分三次受刑,敢問先從那一筆開始清算?”
季滄亭微微露出意外之色,随後便恍然——這徐老頭還是有點私心,難怪比平日安靜了許多,原來是為了多記幾筆這李家父子的帳。
堂上李氏父子的咆哮聲漸漸化作哀求痛哭,而堂外的百姓也都拍手稱快。看到教化百姓、聲張正道的任務已完成,衛瑾送了一口氣,不再關注李氏父子的下場,待交代人去安置好伍奶奶和李婵娘後,便急急追出門去。
“剛剛那個季謀士去哪兒了?本宮有話想問問她。”
“皇孫容禀,季謀士本想多留一會兒,但國公的馬車過來把她接走了。”
衛瑾面上疑惑更深,老實說他自己一點學武的天賦都沒有,可饒是沒吃過豬肉,卻也見過豬跑。剛剛季滄亭使的那水火棍橫掃一式,即便常人看來是随手施為,但仍是難掩一股無匹的霸烈之勢。
……他必須得問問成國公,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作者有話要說: 皇孫衛瑾主張程序正義,惡人再窮兇惡極,不能以權勢傾軋,不能以武力相迫,先教化,教化不成再刑罰,所以他會是個守業的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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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季滄亭主張的是非法正義,遇到這種又賤又狠的人,她都是打了再說,反正不虧。
越武帝早期的作風殺戮極重,遇匈奴侵擾百姓,從不留俘虜,一律殺之,也造成了後期執政時舉步維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