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桃李之庭·其三

石梁玉在小龍門待到傍晚,因白日裏數術得了成钰的認可,一時間在內院裏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畢竟專門訓教纨绔子弟的地方,能出一個如外院苦讀學子一般的人物也着實不易,老教習們一一考校了他的學問,發現其算學與實務策都不差,稍加歷練足以出仕做官。

“……你的算學和實務策皆不差,內院裏盡是些逞兇鬥狠的纨绔,長此以往,恐怕有損你的才學,你可回去向你父親說不必在此消磨光陰,外院更适合精研學問。”

帶石梁玉來的數術考官道:“這恐怕不行。”

“為何?”

考官道:“這位石公子,是石太尉的親子。”

一瞬間,石梁玉便感受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驚疑視線,仿佛他就宛如一塊本就不該出現在芝蘭之地的淤泥。

有人冷笑道:“老夫卻不知道有什麽官是石太尉張口要不到的,卻要來這寒窗苦讀之地受罪?卻不知是誰批進書院的?督學可知道了?”

考官指了指上面,道:“督學自然知道,讓我帶一句話給各位教習——莫忘聖人之言。”

那些大儒教習們擡頭一看,學堂正中央挂着四個字——有教無類。

被無話可說的教習們告知明日需按時來聽課後,石梁玉一臉平靜地從書院離開,離開前發現頂沿上刻着“灞陽”二字的車駕還停在書院門口時,又折回去數步。

“請問,灞陽郡主還沒出來?”

被詢問的人白了他一眼:“托你的福,灞陽為你說話,被督學叫過去課業加四倍,等明日成太傅來時,還要挨太傅一頓罵。”

石梁玉道:“為何?”

“為何?”那人啧啧兩聲,“看來你是不知道今日考場裏遇上的人是誰,在明辭典錄的著者面前說他的文作有纰漏,還問為什麽,真是愚昧無救。”

石梁玉一僵,這才反應過來,那年輕的督學竟是成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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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偏遠的西北之地出身,本以為能寫出明辭典錄的著者少說也要不惑之年,誰料得讓天下所有讀書人共同尊敬的座師竟是這般年少。

——好一個“有教無類”,只怕自己這個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在他們眼裏一開始就是一個異類了。

他渾渾噩噩地走出書院,去尋石府本該在此等他的馬車時,又被書院的門房告知石府的車夫見他久久不出來,早就駕車先回府了,讓他自己走回去。

——好一個石府嫡子。

這世上的荒唐之事太多,仿佛也不差他一人。

白日裏季滄亭為這座書院添上的一抹亮色随着落日的餘晖緩緩沉入黑暗裏,石梁玉抱着書卷,走過川流不息的街道,與談笑的行人擦肩而過時,他看到每個人臉上洋溢着的都是除夕共話的期盼。

一切與他無關。

恍惚間走到石府的正門前,只見大門緊閉,只有遠處一扇側門開了半面,石梁玉正待回府時,忽然聽見身後一陣飒沓馬蹄聲響傳來,他正要避讓,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還真是石莽的兒子啊?”

他回過頭,只見一個人影逆着光打馬而來,光芒收束後,他看見一身紅裝的少女下了馬,洶洶沖來。

石梁玉本以為又要挨一頓奚落,卻見季滄亭沖到他跟前,猛然剎住,一臉期冀道:“壯士救我!”

“……嗯?”石梁玉退後半步,“郡主有何指教?”

“沒有指教,我哪敢有指教,這趟是想向你請教才對。”季滄亭踮着腳尖在馬背上挂着的狐絨袋裏找了找,翻找出幾張寫着數術題的紙來,“正所謂英雄不問出處,咱們有緣為同窗,有難也得同當,我家督學有時候不幹人事,拿這種人神共憤的數術題毀我青春,你能不能——”

石梁玉愣了愣,道:“郡主是想讓我替你做這些數術題?”

“不不不,你告訴我怎麽做就行,我見你對那本又臭又長的明辭典錄還挺有心得的……”季滄亭撓了撓耳垂,道,“你可有什麽手抄筆記?我想借來看看。”

石梁玉怔了片刻,道:“那我回去拿,郡主是不是進、進府……”

這裏不是他的家,那一句留人歇腳的話,溜到嘴邊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不用不用,我跟你爹有舊怨,在外面等就好。”

石梁玉心裏松了口氣,道了聲請她稍待,便從側門進入了石府,進門之後,他回頭看了看,便見季滄亭等在一面落滿了碎雪的藤牆前,一身紅衣宛若夏日最熱烈的花,見他回頭,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石梁玉莫名覺得有些驚怕,心潮一波波拍在封閉已久的神思上,宛如一個被冷不丁喂了滿腹沸酒的雪人,渾然不覺肚腸已融化。

這種恍惚一直持續到他踏入自己的院落時,嗅到一股不正常的炭燒味,整個人才陡然清醒過來。

“這都是些什麽破爛,太尉大人囑咐本夫人操持少爺的起居,你們可得給我仔細檢查好了,什麽破衣爛衫的,全都燒幹淨。”

他帶來的東西不多,其中便有季滄亭想要的手抄筆錄,和他娘給他縫制的舊袍,如今卻被一一從房內搜出來,丢進了屋外燃燒的炭盆裏。

一個披着熊裘的美貌女子,坐在院中的鋪了暖墊的圈椅上,小口嘬飲着侍婢奉上的香湯,見了石梁玉來,笑道:“咱們石府可不是什麽鄉下地方,太尉大人位高權重,我這個做庶母的,也得幫着給大人分憂解勞,今早大人還說了,少爺怎麽說也是他的嫡子,這些舊物該處理的就都處理了。本來是想等少爺回來一起商議的,卻不想少爺竟這麽晚才回來——”

在這石府裏,石莽就是天,短短兩日,全府上下便知道了,他是個不受寵的、鄉下來的嫡子,既沒有驚人的才華,也沒有石莽的偏愛,相比而言,這個據說是某個地方節度使庶女的嫣夫人,好像更值得巴結。

整個院落裏飄散着一股如野草一般的惡意,石梁玉宛如被釘在原地,直到仆役從他屋內搬出來一面寫着“梁氏”二字雲雲的牌位時,他才瞳孔一縮,猛然沖上去。

“按住他!”

這些人早有準備,石梁玉動身的瞬間便一擁而上将他制住。

“少爺,你別怪我們,這都是大人親口吩咐的。”

仆役們找來柴刀,将牌位放在地上,或許是石梁玉的目光太過于駭人,他們遲遲未下手,直到嫣夫人出聲一喝,才閉上眼睛劈了下去。

“一群酒囊飯桶,砍個東西也磨磨蹭蹭的……”

作為石莽的新寵,嫣夫人來炀陵并不久,平日裏風聞石莽落魄時曾有妻有子,見了石梁玉後,便隐約猜到了這是石莽那元配的牌位,起初石莽暗示她做這事時,她還是怕的,但探查了口風後發現石莽是真的厭棄這元配,她又依仗着身孕,便放肆起來。

石莽給她撐腰,滅去元配留下的一切痕跡,那是不是就在暗示要把她扶正?

太尉府女主人的位置太過誘人,只要她得了石莽的歡心,往後她的母家也會一步登天。

如是想着,嫣夫人面上又浮現出得意之色,見那牌位被劈成四五節,又向左右斥責道:“咱們石府是短了銀子不成?這炭盆燒得這麽冷,想凍死本夫人和肚裏的寶貝嗎?”

殘渣木片和着泥塵一起被掃進炭盆裏,噼啪的燃燒聲裏,石梁玉将木然的臉埋入掌心,混沌中他聽見嫣夫人古怪的指點聲。

“這東西是不是鐵石心腸?怎麽叫都不會叫的?”

叫什麽?為什麽要叫?反正……也沒有什麽神佛來救他,從來沒有。

随後他仿佛聽見什麽東西被打翻,繼而四周一片片驚異的呼喊聲,随後便是嫣夫人凄厲的尖叫。

石梁玉茫然地擡起頭,只見滿目如缟素般的雪庭裏,那些先前還不可一世的石府之人傷的傷跑的炮,尤其是嫣夫人,一張妝容精致的臉上被馬鞭甩出一個齊齊整整的叉,崩潰地怒指着不速之客。

“你敢在太尉府行兇?你瘋了嗎!!”

“一回生二回熟,我也不是第一次打你們家的人,這種事習慣就好。”

直接破門而入的季滄亭說着,一腳踢翻燒着石梁玉母親牌位的炭盆,一張本來清豔如夏花的面容,在看出那堆木片本是一面牌位時,立時籠上一股肅秋般的殺機。

她回頭對石梁玉道:“你家的事我本不該管,只是聖人有言——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人之立世當懷捭阖之志,此等惡臭不堪之地,我勸你還是早斷為宜。”

那嫣夫人捂着臉尖叫了若久,卻只見聞聲而來的侍衛只在院落外看了一眼便不敢進來,立時目眦欲裂道:“你是何人?可知道你這般撒野,太尉回來了,自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季滄亭将地上的木片一一撿起,拂去上面的炭屑,甩着被燙了幾下的手,滿身俱是來自戰場上的渾然兇煞之氣。

“你最好在你家石太尉哭得更響些,若他真有這個膽子敢來讨,灞陽季滄亭随時候教!”

石梁玉在人群後呆呆地看着季滄亭的背影。

他從不信神佛,可此時卻不得不承認,神佛就在這裏,她就在眼前。

作者有話要說:  季滄亭:三句圈一次成督學,五句帶一次成二哥,你懂我的意思吧。

石梁玉:沒get到,她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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