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桃李之庭·其五
——我從來都不是怕事的人,再說了,你不是還在我身邊嗎?
——我知道,所以無論什麽時候,你都要記得這句話。
除夕前炀陵總是最忙的時候,書院裏終于考完了最後一項時務策後,不情不願地下了回家休沐的告示,這一天書院的狐朋狗友們一早便約好出門尋個好去處吃酒,不到中午書院開始趕人清掃,人就都溜出了學堂。
“年前兒最後一聚,姑娘們都難得答應了,還差誰呀?”
“我去馬廄看了,馬廄裏襲光還在啊,灞陽是不是先走了?”
“沒有沒有,你看成钰都沒走,她肯定不會先走的。”
“管他呢,一會兒她自己會去行雲居的……嘿嘿,她現在要是不在的話,咱們能不能把她小老婆叫出來騎一下?”
當年季滄亭第一次騎着襲光回炀陵時,就在京中纨绔圈兒裏掀起了大浪,畢竟沒人見過馬王是什麽樣兒,只知道幾個馴馬的名家所飼的神駒都敗在了襲光蹄下,是以這麽多年來,尤其是季滄亭的這些狐朋狗友們,眼看着襲光越發油光水滑,委實心癢難耐。
淑女們一臉鄙視地看着那些起着哄,拿頂級皇竹草把襲光誘哄出來的纨绔子弟們,阻擋不及,只能怒指道——
“你們這群流氓!混子!就等着灞陽回來大開殺戒吧!”
“別別別,我們就想和她小老婆親近親近、沒有別的意思……哎你們看這毛發,看這腿兒,哎呀——”
除了被季滄亭帶着,襲光很少自行從馬廄裏出來,它好似對炀陵這兒的石板地面十分好奇,一邊嚼着被送過來的皇竹草,一邊在他們的引導下踱上了街。
瞧得出襲光心情極好,逛到臨街的東安坊時,纨绔裏一個叫王矩的世家子舔着臉去牽襲光的缰繩,讨好地叫着襲光的小名兒道:“西瓜啊,西瓜瓜啊,你想要什麽你就叫一聲,就讓我騎一下,就一小下,咱們不跑多,就溜達兩條街……”
本以為它沒什麽反應,王矩搓了搓手,剛剛在衆人的眼紅裏騎上去,就見襲光左右扭頭查看了一下四周,沒感覺到季滄亭在,便忽地長嘶一聲,撒開蹄子在罕有人跡的大道上縱馳起來。
襲光勢如閃電,眨眼間便已身在街尾,纨绔們大驚失色:“王矩!你快讓它停下!抽鞭子啊!”
王矩:“我哪舍得抽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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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你要死別吓到百姓!”
王矩:“沒事兒它能跳一人多高呢,都不用我攔它自己會躲人……哇呀好快啊!爽!”
“你去死吧!”
衆人罵了兩句,又見書院裏有個不大的小孩兒抱着沉重的書匣出來,看了看人群,皺眉問道。
“你們,把郡主的馬,帶走了?”
這兩天書院的人都知道阿木爾是灞陽帶來的,纨绔們你看我我看你不敢吭聲,女孩子們連忙道:“阿木爾,你快去把灞陽叫出來,王矩騎着襲光往市西去了。”
阿木爾踮腳往西看了一眼,随意在人群裏找了匹面相不錯的良馬,用手心捂了一下馬的額頭,便行雲流水地騎了上去。
“借我用一下,馬上回來。”
阿木爾說完,便去找季滄亭去了。
被借走愛馬的人呆了一會兒,等他離開後,才撓頭道:“哎不對啊,我的馬不是脾氣很差嗎?怎麽他一摸就跟他走了?”
“聽說這孩子是烏雲國的人,他們那兒盛産戰馬,更擅長馴馬,更産有一種指笛,一吹起來,就算走散出去幾年的戰馬,都會聞聲回來呢。”
“可惜我聽我爹說,烏雲國被匈奴踏平了,國內那萬匹戰馬也被洗劫一空,那麽多寶駒,也不知道匈奴那貧瘠之地怎麽養得起,真是替烏雲國肉疼。”
那邊廂王矩只覺兩邊的景物在飛速後退,本來不大的風此刻呼呼啦啦地吹在臉上,終于曉得為什麽季滄亭要戴出征時必要帶着面甲,否則連路都看不清。
心頭感嘆間,他忽然聽見左側一聲聲百姓們的驚呼傳來,同時有一句口音古怪的漢話傳入耳中。
“這匹好馬怎會在這兒?”
随着那說話的人話音一落,繩索甩動聲傳來,王矩只覺得頭頂罩下一只旋動的繩圈,整個人被收緊的繩子和馬頸捆在一起,随着襲光發出一聲憤怒的啼鳴,便連人帶馬撞在街邊的廊柱上。
這繩索還是用荊棘編的,用這種繩索套馬,明顯意在讓馬叫痛,而馬上的王矩更慘,胳膊當即被紮得染血一片,暴怒地看向身後一個高大的異族身影。
“哪兒來的蠻夷?想當街殺人?!放開你爺爺!”王矩罵道。
那異族人長辮深瞳,右耳上打着兩枚骨釘,留着一臉絡腮胡子,是最正統的匈奴人樣貌。他剛剛在路邊的酒樓上作樂,見了襲光遠遠跑來,果斷拿來了套繩,連人帶馬套住後,握着繩尾繞過二樓的柱子一躍而下,這才借力攔住了襲光。
他聽了王矩的叫罵聲,倒也不生氣,繞過來看了一眼掙紮不已的襲光,臉色古怪道:“這馬王的主人是你?”
王矩動彈不得,見襲光哀哀叫出聲,雪白得毫無雜質的脖頸上被勒出一圈細細的血痕,立時心疼得不行:“關你什麽事?快把它松開。”
匈奴人蹲下來拍了拍馬頸,道:“你下盤無力,這馬定不是你的,厄蘭朵的神物不該在漢人的地方受辱,我願意買了它,你出個價吧。”
“你妄想,這馬早就是我們這兒的了,入籍了的!”
匈奴人擡了擡下巴道:“不賣也行,我叫蘭登蘇邪,你告訴我,這匹馬真正的主人是誰,我就放過你。”
……壞了,匈奴人找上門來了。
蘭登蘇邪見他不答,描述道:“那應該是一個戴着面甲的紅袍小将,數月前他帶着百騎漏夜偷襲我們一處營地,被發現之後還敢殺回來,并活捉了我的一個骁勇無匹的十夫長親衛被他帶走,至今杳無音信。你放心,本王不是想找他麻煩,只是覺得如此智勇無雙的漢人很有意思,想認識認識他。”
本王?
王矩這人平日裏不靠譜,但他也知道季滄亭在塞外時常随着大軍出征歷練,手下亦積攢了不少匈奴人頭,若是讓這什麽王發現她的身份,多半會是個□□煩。
于是王矩便道:“這馬就是我的,沒有別的主人。老子好好地打馬逛個街,你名其妙就把人捆起來,就說這些聽不懂的話,匈奴人真是沒規矩。”
蘭登蘇邪道:“哦?你說它是你的,那我怎麽看你好像駕馭不了它?不然你吹一聲馬哨,我聽聽它會答應嗎。”
王矩一噎,面孔抽搐了一下,發出一聲尿意上湧的噓噓聲。
襲光聽了,耳朵扇動了一下,低下頭來,一口咬上了王矩壓在它脖子上的手臂。
“……你們漢人的馬哨真別致。”蘭登蘇邪摸了摸下巴,道,“我本也不想苦苦相逼,你不說也無妨。對了,你們大越鴻胪寺的人很是熱情,我要什麽他們都願意給,待我回去問問,你猜他們明天會不會把那小将連人帶馬都給我獻上來?”
就在此時,街尾辘辘行來一輛四駕馬車,拉車的四匹馬兒皆是烏蹄踏雪,雄俊非凡,一行至此地,車中先就傳出一聲指哨響。
襲光一聽,猛地甩起了脖子,竟很快把牢牢的套馬索甩得松脫了,又一個跳動将王矩甩下背,才颠颠跑到馬車邊上,委屈地把馬頭從車窗伸進去,發出哀哀的聲音。
蘭登蘇邪眼中一亮,背着手走過去道:“小将軍,厄蘭朵草原上數度遙會,早就想拜會拜會,不想将軍行軍鬼神莫測,一直未能相見。”
馬車裏傳出一聲清朗的笑,蘭登蘇邪随後便看到一只修長的手撥開車簾,走出一個如滿月清華的年輕文士。
“‘将軍’個‘小’字,在下皆不敢當,左賢王誤會了,這馬兒原主乃是其帳下一無名小卒,早已退伍回鄉議親,留下這馬兒無人料理,又不服管教,冀川侯這才送到我這兒來。”
他說話不疾不徐,行止優雅,而蘭登蘇邪又注意到,其行動時氣息圓融,絲毫沒有越人慣有的文弱之風,不禁道:“緣悭一面,倒是可惜了,請問閣下是哪家名門之後?”
“不過是書院一個閑人督學而已。”成钰瞥了一眼正龇牙咧嘴拔着胳膊上荊棘刺的王矩,道,“我這劣徒白日間縱馬馳于鬧市,本該送到衙門杖責二十以示懲戒,左賢王若胸懷廣闊,願為我大越百姓計,成钰先在此謝過。不過,你那套馬索上編着的灰刺蘿乃是毒物,為了讓我這劣徒能順順當當去衙門受刑,可否賜予解藥?”
王矩哈了一聲,還當真覺得紮進胳膊的刺尖頭發紫,傷口周圍也仿佛開始癢了起來,遂大驚失色道:“我中毒了?”
“那是讓牲口聽話的,毒不死人。”蘭登蘇邪饒有興致地看着成钰,道,“套馬索上編有灰刺蘿乃是今年才在我東厄蘭朵部興起的做法。沒想到大越與我們匈奴相隔千裏之遙,消息竟也如此暢通,讓先生看了一眼便曉得來由,當真厲害。”
“我所知者,套馬索的編制之法乃是烏雲國馴馬之秘,相較而言,左賢王十日滅烏雲國之舉才是令人驚嘆。”
蘭登蘇邪豪氣地笑了笑:“好了,名士配名馬,也不算辱沒了它,蘭登不會再糾纏此事。先生之風儀令人激賞,看來不是尋常世家子,不知今日宮宴上是不是能再見?”
“自然。”
聊罷,蘭登蘇邪便留下灰刺蘿的解藥,被遲遲趕來的鴻胪寺官員接走了。
王矩只覺得渾身又麻又癢,皺起臉喝下了蘭登蘇邪留下的苦藥,艱難地咽下去後,便靠在街邊的柱子上不動了,哼哼唧唧道:“淵微,你要還是兄弟的的話,就扶我上馬,反正灞陽來了我就再沒機會了。”
成钰:“劣徒,還不回頭嗎?”
王矩:“人在馬上死,做鬼也風騷,襲光剛剛也受傷了,我去給它糊點藥……”
成钰轉身敲了敲車壁,對裏面的人道:“那蘭登蘇邪已幫你诓走了,趁巡城衛的人沒來,你可以罵人了。”
王矩身形一僵:“剛剛、剛剛那馬哨聲不是你發出的啊……”
“是、我。”
車簾徐徐向一邊分開,大約是因為馬車內壁吊着的玉璧配飾成色太好,映得車裏的季滄亭滿臉綠光,對着王矩森然而視。
“狗東西,趁我不在,騎我小老婆?腿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