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寒食·其一

“我還沒死呢,騎我的馬!讓你騎我的馬!我這兩天聽說匈奴人出來逛,都沒舍得牽出來,你倒好,生怕誰不知道,還往鬧市上撒丫子飛!要不是阿木爾及時跑來告訴我,鬧到鴻胪寺那兒去,我往後就再也去不了關外了!你知道我每年出關要撈回多少被擄走的崤關百姓嗎?!”

王矩被打得抱頭鼠竄,哎呦哎呦地躲到了成钰身後。

“成钰,你可看見了,那匈奴人威逼利誘之下我都沒把灞陽供出去,這還不足以表明我的赤膽忠心嗎?”

“看到了。”成钰見他生龍活虎的,和和氣氣道,“你傷勢沉重,還是不要耽誤時間,上車吧,我們先送你去衙門挨那二十棍。”

王矩崩潰道:“你是督學不是都督,要這麽軍法嚴明嗎?再說灞陽就沒騎馬上街橫沖直撞過?憑什麽只有我被送去巡城衛那裏?”

季滄亭理直氣壯:“我橫沖直撞自有成钰管我,你算哪兒根小青菜?”

好,很好,他無言以對。

把受傷的王矩趕上馬車,季滄亭回頭對慢慢牽馬走來的阿木爾招了招手,扶住他的肩膀道:“看清楚了?”

“嗯,是他,匈奴左賢王,厄蘭朵的第一戰神。”阿木爾的眼睛死死盯着蘭登蘇邪離去的方向,他的手還按在腰間的短刀上,恨不能直接追上去砍掉他的頭。“我的父王、母後、哥哥們……都被他喂了馴狼。”

常在塞外奔波,季滄亭也有所聽聞,匈奴的左賢王蘭登蘇邪,看起來熱情豪爽,重士好交游,可戰場之上手段極為兇殘,單是征伐一個烏雲國,屠城之舉就不下三回。

成钰對阿木爾道:“昨日讓你習練的一百個‘忍’字,看來你皆照辦了。”

阿木爾擡起發紅的雙眼:“成先生,我的武功不如郡主,箭術也不如你,所以我聽你們的話,可我不知道,你讓我讀的書有什麽用。”

“滄亭幼時,也曾如你所想,那時我同她說……”成钰的目光轉向季滄亭,“學武是為了停止殺戮,而讀書是為了讓更多的人長長久久地活着。”

季滄亭一臉過來人的模樣揉着阿木爾的腦袋:“你要想想你的同族現在想要的是什麽,即便将來有幸殺了仇人,你還要面對如何重建你故國的問題,成先生教你的就是這個。”

阿木爾聞言,垂首想了片刻,規規矩矩地向成钰行禮,像其他學院的生員一樣道:“學生受教,今後會好好跟着先生讀書。”

“乖~阿爸沒白疼你。”季滄亭安撫了一下阿木爾,複又凝重道,“這個匈奴左賢王我聽關外的牧民說過,這些年東征西讨雄心勃勃,且能為不小,能一下子将襲光拉住,便是我也做不到,恐怕只有你家那位劍宗能與之一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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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钰似是又想到日前他寫廢的那幾篇九歌,阖目喃喃道:“蘭登蘇邪,非池中物。”

阿木爾忽然朝北方跪了下來,向他遠在千裏之外埋骨的親人叩首,言帶蒼涼。

“雄鷹半歲振翅高飛,獅子一歲離群捕獵……烏雲人的成年禮是十八歲,六年之內,我烏雲阿木爾,必報此仇!”

……

臘月廿五,大越皇室慣例在每年的這一日宴請群臣與外邦來使。

季滄亭進宮時,金紅色的宮燈剛高高懸起,但凡有宮殿的所在,地上都鋪上了細細的絨毯,名貴高雅的香味混着道觀裏才有的線香味道充斥着每一個角落,在通明的燈火裏,她看到心事重重的朝臣、首次朝見上國的夷人,還有竭力隐藏着掠奪之欲的惡鄰。

她是同成钰一起來的,剛一踏入宴廳,便有個內監急匆匆趕來。

“成督學可有閑暇?”

“何事?”

“是那匈奴的左賢王,他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了您是大越讀書人共同敬仰的人物,一直同鴻胪寺的大人說白日裏唐突了雲雲,非要再見您一面。”

季滄亭酸的慌:“……癞子巷的流氓也也不過如此,你若是被他絆住了,我這邊怎麽辦?我可不想喊婉婉小舅母。”

廿五飲宴,有個必經的戲目就是需得在世家貴女中挑選出類拔萃禦前獻藝。季滄亭早就打聽好了,向婉婉已聽其父母所命,被安排在壓軸獻藝,她的琵琶是整個炀陵年輕一代彈奏得最好的,而宣帝也最喜器樂一道,想來石莽等人便要在宴上就送她入宮。

“看來是躲不過了。”成钰取出一卷曲譜,遞給季滄亭道,“本想同她面談間細細安排,如今恐怕來不及多解釋。這樣,我去會會那左賢王,你将這份曲譜交給向婉婉,禦前獻藝時讓她彈這個,她是此道大家,看一眼就會了。”

“征人令?這啥玩意,怎麽只有半卷?”

“你同她說,獻藝時換奏此曲,她便不必再進宮了。”

成钰只來得及說到這兒,聽見蘭登蘇邪的聲音由遠至近地傳來,便讓季滄亭先離開。

季滄亭将曲譜塞在衣袖裏,在人群後面遠遠看了一眼成钰被一群朝臣團團圍住的背影,啧了一聲,便沿着側殿的走廊繞去了女眷貴婦們所在的花閣。

她打聽了一下,得知向婉婉便在花閣裏與其他待選的秀女一道,本想直接進去找人,卻不料剛一開門,就見花閣裏極為安靜,兩列身穿蛱蝶錦綢的侍女所簇擁的地方,一個戴着翡翠竹葉耳環的的貴婦正坐在主位上,拉着向婉婉的手說些什麽。

季滄亭一怔,情緒瞬間冷了下來,颔首道:“貴妃娘娘。”

“我道是誰,原來是灞陽郡主,當真難得一見。”趙貴妃放開向婉婉的手,端起茶盞輕輕撥着上面的茶沫,“本宮是聽說新進的妹妹們裏,有出身小龍門的才女,這才趁着正式納妃前和未來的妹妹們多熱絡熱絡。你來得正好,向小姐晚上要奏清平樂,本宮聽着,想為她點一名舞姬相伴,你來幫忙掌掌眼如何?”

長公主的女兒,皇帝的侄女,這般鼎貴的身份,季滄亭其實并不需要搭理一個來自蠻國的妃嫔,只是趙妃為人并不似史上飛燕妲己之流,雖說私下有謠言說其偶爾會十分狂躁,平日裏除了與石莽交好巴結宣帝,倒也沒有什麽其他荒唐之事。

唯一讓季滄亭感到不适的,是她總覺得趙妃是在模仿她母親襄慈長公主。

襄慈長公主端靜素雅,最是好竹,季滄亭記得她小時候常見她母親穿着一襲青白色的綠竹宮裝,她就常常趴在母親的膝頭數着她衣袖上的竹葉入睡,而正得盛寵的趙妃衣飾也大多以竹為意韻,加上其與襄慈長公主五分相像的容貌,恰好合上了民間那些皇室謠言。

驅散心頭翻騰而起的陰郁,季滄亭道:“娘娘怎不陪在陛下身邊伴駕?”

“陛下午後剛服過散,正在露臺小憩,本宮閑極無聊,便出來走走。”趙妃笑了笑,低頭撫着小腹道,“女人懷孩子時就是閑不住,這便先去見其他命婦了,還望沒擾到郡主和好友見這閨中最後一面,往後宮裏宮外的,多少要生分些許。”

季滄亭見她要離開,垂眸道:“多謝娘娘體諒,望保重龍胎。”

趙貴妃微微颔首,被人攙扶着出門後,複又回頭別有深意地看着她:“我倒真希望腹中能是個女兒,能如郡主一般像陛下。”

“……”

向婉婉見季滄亭的手指微微收緊,臉色微白,拉了一下她的衣袖道:“灞陽,貴妃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坊間盛傳,灞陽郡主和宣帝生得頗為相像,出生時便有朱砂在眉心,長成又得宣帝偏愛,疑為宣帝血脈。

季滄亭自幼便是聽着這些謠言長大的,有時在學堂受了氣,別人罵她是皇室醜聞,她便同人打了起來,最後被父親帶回家後,氣不過質問他與母親兩地分居多年,是不是介意這些謠言……可她父親總是一再否認。

——你是我們的女兒,這一點毋庸置疑。

慢慢長大後,季滄亭在外面見多了廣闊的天地,認識了更多的人,便不再糾結于此事,年尾回京後也試着彌補小時候傷及母親的那些話。

“這麽多流言蜚語,我若句句放在心上,早就氣死了。”季滄亭深吸一口氣,道,“婉婉,我聽你的,沒有去陛下面前鬧。可回去後總想着也不能讓你真的被選進宮裏,這宮裏妃嫔為讨陛下的歡心,大多年紀輕輕就服起了散,你……”

如今的炀陵,因帝王迷戀丹藥,便是連這數九寒冬,高臺處處也可見服散乘涼的王公貴族,更莫要說皇宮之中,妃嫔為求肌膚白皙,服散致病弱者不計其數。

便如剛剛那趙貴妃,常年服散以至于行動亦需人攙扶,貼身衣着必要價值巨萬的薄紗輕綢,稍硬一些的布料都可使皮膚蹭破。

向婉婉咬了咬牙,道:“我不願讓父母為難,若我入宮,我當勸谏陛下勤政為民。”

“行了吧,莫說陛下這些年那個樣,就憑你這麽規矩的人兒,能鬥得過趙貴妃?”季滄亭拿出成钰交給她的那卷曲譜,道,“留着力氣回書院吧,你不是夢想着若是不能嫁給心上人,就在城南的平民巷,像閩郡名士梁夫人一樣開一間塾學,教些平民孩子們開蒙嗎?”

向婉婉抿了抿唇,道:“那只是我一點微不足道的小願望罷了,不可能實現的。”

“哪有什麽不可能實現的,你看成钰也是這麽想的,他當年都考榜首了還童心未泯想退隐去大山裏辦學,繼續拿他那本死沉死沉的明辭典錄去虐人平民家的孩子,氣得他叔父差點燒了他的書齋。”

本來還面帶郁色的向婉婉噗嗤一聲笑出來,接過季滄亭手裏的曲譜,打趣道:“督學歸隐山林之日,是不是就是灞陽郡主解甲歸田之時了?”

季滄亭攤了攤手,道:“那我還能怎麽樣?他那個脾氣,去找他那幫隐士朋友一起縱情山水,我就只能去山裏搶親了,往後他教人吵架,我就教人打架,看誰兇得過誰。”

此時門外飨宴絲竹聲響起,一個年邁的太監在門外道——

“灞陽郡主,陛下有召,請随老奴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時候大家的青澀的願望——

季滄亭:到關外自由自在地騎馬

成钰:當鄉村教師(給山裏的孩子出全國卷)

向婉婉:辦貧困子弟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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