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寒食·其三
“王的意思是等河水解凍時就發兵?會不會太早了?”
蘭登蘇邪笑道:“怎麽會?你見過睡死在草原上的肥豬嗎,瞧瞧這些越人,就像他們聽的這些咿咿呀呀的絲竹曲調一樣,我們踏平烏雲國時,他們還會拿着馬鞭朝我們揮舞,而中原……哈,我和冀川侯也算是十年的勁敵了,今次一來,我才曉得,父輩們畏懼的崤關之神,背後守護的竟是這些個東西。”
蓮臺上匈奴戰士越舞越狂的刀勢,四周因寒食散發出迷醉的聲音的越人,與靡靡的絲竹聲響奏成一團包裹不住的野心搏動之聲。
他持着酒杯走至水天宮中央,穿過歡飲的人群,待得到允準後,踏入殿內,在離簾後正服了散的宣帝三十步遠時,鷹隼般的眼睛盯住禦階之上的位置,在旁邊戍衛的宮中禁衛和越臣察覺古怪之前,俯身行了個大禮。
“蘭登蘇邪十分感念大越皇帝的禮遇,只不過如此盛宴,蘇邪不免想起了故鄉正在忍受饑餓的同族。中原地大物博,這裏的王者也如蘇邪所想一般富有仁愛之心,不知陛下可否視厄蘭朵的子民如您的子民一樣呢?”
頂級的寒食散,藥力發得極快,宣帝斜躺在暖椅間,聞言,啞聲道:“能讓你說出這樣的話,那厄蘭朵是否從此後,以我大越為尊呢?”
石莽今晚是費盡了口舌,才哄得宣帝有了幾分好臉色,聞言尋機道:“崤關南北雖素來摩擦不斷,但只要陛下布施仁義,厄蘭朵的百姓也會感念陛下的仁愛之心,誠心歸順,左賢王,你說是嗎?”
“正是如此,從前戰亂不休,乃是因為厄蘭朵的子民不知道大越皇帝的仁義,如果陛下願意在危機之時賜予糧食與冬衣,往後我們願永休幹戈。”
永休幹戈!
一些避戰派的越臣立時精神一振,你看我我看你,見石莽在上面大力稱贊起了蘭登蘇邪的明事理,便有掌管國庫之人走到簾後,向宣帝低聲進言。
“……陛下,日前崤關那冀川侯又以烏雲國被滅為由,持續要求增兵增糧草,如今崤關守軍已近十萬,比炀陵的五萬常備還多呢。如此大軍,一日消耗便抵得上一州百姓半年勞作,國庫實在是吃不消啊。”
石莽亦道:“陛下,冀川侯年年上奏匈奴會南下,可匈奴年年不來,微臣忝為太尉,雖如今不掌兵了,卻也知曉匈奴征服烏雲,消耗必甚巨,沒有一兩年決計無法恢複元氣。冀川侯總是以此為借口增兵不休,臣雖不知他懷着什麽打算,但為百姓休養計,難得這匈奴左賢王肯低頭,我們不妨以和為貴。”
一提到國事雲雲,宣帝便滿臉煩躁,左右看了看,道,“灞陽呢?不是想去射鷹嗎?”
“陛下那神弓鳴江多少年沒人用過了,郡主說出去找個空地兒試試呢。”
宣帝遠遠瞧見蓮臺上比武結果見了分曉,那匈奴戰士一刀将大越武士砍壓在地,索然地擺了擺手,道:“別在朕面前總是提季蒙先,這匈奴蠻夷……替朕撥些糧衣打發了他吧。”
五萬石米糧,棉衣五千件,石莽宣布出聲的同時,身後不遠處的水池蓮臺上,匈奴戰士一刀劈下對手的發冠,舉着它宣告勝利時,宛如在戰場上舉着人頭一般,而空中盤旋不休的黑鷹也落在他的手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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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我雖跪着,但很快,你們越人将知曉,你們會為此付出怎樣的代價。
蘭登蘇邪暗暗想着,正要叩頭謝恩,忽然蓮臺另一側,絲竹聲戛然而止,随着衆人一片因疑惑而蔓延的安靜中,一陣急促如千軍萬馬般的琵琶弦聲陡然殺出,一下子驚飛了匈奴戰士手上耀武揚威的黑鷹。
那黑鷹急急沖上天空,四處尋覓聲音來源,慌亂間竟撲向了旁邊奏樂的樂伎,就在一片驚呼聲中,隔壁百步外的亭臺上,一聲弓弦響,那黑鷹慘叫一聲,被釘死在燈柱上。
鴉雀無聲間,琵琶弦轉悲涼,似是勾勒出塞外戰事之凄烈的畫面,令得寄出飲宴中為寒食散所迷的越人都勉強找回了幾許清醒。
蘭登蘇邪神色一冷:“我等懷誠意而來,陛下卻讓人射殺我帶來打算作為國禮的神鷹,這便是越人的待客之道?”
剛剛修得所謂和平的避戰派越臣進言道:“灞陽郡主說笑便說笑,當真射死了國禮,未免太過胡來,陛下——”
就在此時,殿外一道清潤聲調傳入,含笑擋下那人的話。
“钰曾聞厄蘭朵的雄鷹矯健非凡,塞外商旅隊伍中但有嬰兒,為怕雄鷹奪子為食,必得套上藤籠方敢抱出來。未意厄蘭朵神鷹大名在外,原來竟是這般膽小,竟連女兒家的琵琶聲都怕,如果這便是國禮,着實令人意外。”
女兒家?
衆人凝目望去,此時右側的蓮臺明燈升起,一彎破雲而出的滿月下,向婉婉着一身水色衣裙,眉眼如畫,纖纖十指奏出的卻是一曲宛如揚刀怒馬一般的戰曲,此曲殺意之重,驚得遠處寒鴉亂飛,以至于得她四周的樂伎都不敢合奏。
蘭登蘇邪不是第一次來中原,卻是第一次在催人欲眠的雅樂聲裏聽到如此铿锵而富有殺氣的弦音,那感覺就像是某個纏綿病榻的嬌貴之人,突然穿上了戰甲,提起鋼槍說要出門去戰個不死不休一般。
“這位小姑娘的琵琶蘇邪剛剛也在別的樂伎手裏見過,彈出來的好像并非這般……殺氣騰騰的曲子。”
成钰緩緩踏入殿內,先是朝閉眼欣賞此曲的宣帝行了一禮,方對着蘭登蘇邪道:“器樂有萬般變化,以人作喻,單以一面之交,斷言其羸弱可欺者,說到底不過是坐井觀天罷了。”
此人……
即便剛剛有所激賞,但蘭登蘇邪也始終覺得他不過是一介文人雅士罷了。而他如今的言語裏意有所指者,竟好似早已将他的心思意圖看穿。
是巧合?
正這般猜測着,簾後的宣帝忽然讓人扶着起身,撩開半面簾子,道:“朕的訪樂使昨日才遍尋朝野交上些新曲,俱是些靡靡之音,不堪入耳。朕猜想,這曲子必是你新寫的,可對?”
成钰垂眸道:“近來某夜聽友人談起邊關時局,有感而作,不過友人說到一半便周公有約,無奈只寫了半阕。”
——不是巧合。
蘭登蘇邪細細一想,不禁心中微沉。
如今邊關局勢的确緊張,冀川侯一日在崤關守住南侵的入口,匈奴便一日得龜縮于關外荒原上忍受貧瘠,他此行也是為了尋求別的辦法,想從內部突破,哪怕将冀川侯調離短短的時間,他手上蟄伏了多時的鐵騎便可踏平關隘,長驅直入中原。
這個人剛剛同他談笑風生間,想來是已經看出他南侵之所想,才以琵琶戰曲示威,這是否代表大越早已對他們有所防備?
“陛下。”蘭登蘇邪想了想,改口道,“我等帶來的黑鷹乃是鷹中名種,傳說能射落它的人,能得到昆侖神的庇佑。便是王庭裏最好的獵人,也不一定有把握一箭射落,我想會會這位射鷹的英雄。”
“左賢王有所不知,射箭的正是冀川侯的——”
旁邊的石莽正要張口說出灞陽其人,宣帝便擡了擡手示意他安靜,淡淡道:“朕這宮中禁軍足有三萬餘,人人通騎射,你若在他們間能尋得到便尋吧。”
蘭登蘇邪告罪離開後,宣帝瞥了一眼石莽,言語中不無警告。
“此等蠻夷,豈配見灞陽?你真是年歲越長,越不如當年機警了,下去吧,賤民出身就是欠些氣度。”
石莽面皮抽動了一下,告退道:“臣有罪,臣這就回府反省。”
宣帝今日心情甚好,讓人拿來筆墨,聽完這半阕琵琶曲後,欣然陶醉:“淵微,此曲何名?”
“征人令。”
“不錯,你極少親自譜曲,未意竟是這般激昂之風,着實讓人酣暢淋漓,改日定要将這《征人令》作完。”
成钰輕描淡寫道:“臣遵旨,只不過此曲好譜,樂師難尋,向家女兒乃是小龍門學子,不知陛下可否允她再在書院裏修習兩載,好深研弦上妙道?”
“向家女兒?”
宣帝回頭看向趙貴妃,後者見石莽這個主心骨不在,便賣了個人情道:“是剛剛彈琵琶的少女,也是太尉為陛下拔擢的秀女,宴前臣妾還見郡主與她依依不舍呢,想來是她的閨中知交。”
宣帝恍然道:“原來是灞陽的密友……罷了,這般曲風偶爾聞之,可振奮人心,日日對聞,便讓人頭疼了,就讓她回家去深研弦樂吧。”
……
厄蘭朵的黑鷹,向來是讓越軍極為頭疼的存在。
兩軍交戰于草原之上,地形上毫無遮擋,行軍進度便極為重要。匈奴戰前慣會放出這樣的馴鷹四處打探,一旦發現越軍蹤影,便鳴叫示警,而他們的騎兵速度又極快,是以越軍出塞時總是敗多勝少。
季滄亭在軍營裏混大,最煩的就是這樣的馴鷹,索性馴鷹數量極少,随着匈奴勢力擴大,難以每支隊伍都配備,故而在她看來,多殺一只馴鷹,就多一分勝機,
“郡主,那匈奴人失了鷹,正托了石太尉派人四處尋你,還是先回府暫避吧,老奴自會向陛下禀告郡主偶感風寒,回府休養了。”
“沒事兒趙爺爺,我在西宮蕪園等成钰,他不擅飲,待會兒若是被陛下賜了酒,我怕他回去被人拐跑了。”季滄亭撥弄了兩下鳴江弓,遞還給趙公公,“祖皇帝的寶弓好是好,就是珠玉鑲嵌太多,顯得硌手,不如成钰家那張。”
趙公公無奈地笑道:“祖皇帝的寶弓幾乎無人拉開過,許是老奴久居深宮,見識短淺了,不知郡主如今的武藝在炀陵可能排進前十之列了?”
“哎不是我吹,若我當年是修劍,就沒有成家那個死都不願意出門的劍宗獨孤樓什麽事兒了。”
季滄亭嘴上是這麽吹着,但卻也不得不承認,她雖喜槍之悍勇,若論武上巅峰,大越第一人應是劍宗獨孤樓,此人原本是山中隐士,因得成氏名士點撥得悟劍道極致,故而從此做了成家的宿老。
獨孤樓性情極其孤僻,出門行走必讓馬車封得嚴嚴實實,曾有仰慕他劍術的後生前來拜訪,在他居處門前苦等三天三夜,逼得他直接跳窗另擇居處。
季滄亭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個四十許歲的英俊大叔常對成家的人說:除了取人性命,餘事勿擾。
喊我殺人可以,出門交朋友?休想。
就是這樣一個家夥,曾經試圖拿糖哄年幼的成钰做他徒弟繼承他的劍術,後來成钰專心學業,倒是啓蒙了一邊看熱鬧的季滄亭成日裏拿着糖葫蘆棍兒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後面比劃。獨孤樓看她身份貴重,牽涉太多朝中權貴,不便收她為徒,不過惋惜她的資質,尋了一本聽說是什麽百年前槍中霸主的槍譜丢給她學,季滄亭也很是争氣,短短幾年便已得槍道精髓。
“……後來因為君子六藝要考‘射藝’,成钰去學了箭術,可把劍宗氣得好一陣走火入魔。我白日裏瞧着這匈奴左賢王武氣沉雄,改天應該介紹給劍宗讓他們相殺,趙爺爺你說是吧?”
趙公公面帶微笑地聽到這兒,道:“郡主說得是,宴會快結束了,老奴不多陪了,郡主再躲一陣,老奴這就去喚成督學來接您。”
作者有話要說: 查馴鷹飛行高度時獲得的小知識點:
通常來看,鳥類的飛行高度:鷹等猛禽類>鶴類>雁類
但是據說大天鵝、蓑羽鶴和高山兀鹫都能飛過珠穆朗瑪峰。
【我小學放學路上看到過一群大天鵝越過建築群飛向夕陽,之後好幾年那個時節都會去那個地方看,可是再也沒有看到過天鵝了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