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寒食·其四

“那郡主就在這兒稍等吧,時辰差不多了,老奴這就去請成督學來接郡主。”趙公公聊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季滄亭翻上一處亭臺頂上,躲在枝葉暗處。撥開樹枝遠遠隔着水岸遠遠一望,瞧見向婉婉正聽了內監傳話開心地跑向幾個閨蜜,便曉得成钰在宣帝面前不動聲色地保下了她,心裏的大石總算落了下去。

腳下的瓦片被她不經意間蹭得松脫了一片,季滄亭忽然聞到一股怪怪的油味,待借着偶爾乍現的月光瞧見瓦片下一滴滴的紅色火油漏了出來,微微一愣便恍然。

小時候趙爺爺帶着她玩兒的時候,曾告訴過她,宮裏有些老宮殿亭臺,建起時因當時局勢飄搖,為免新皇宮被敵軍所占,在木頭芯子裏都是灌了火龍油的,一旦點燃,轉眼間整個建築就會燒起來。

這些老亭臺屬實是個危險的地方,季滄亭不打算多留,正想也去接受一下向婉婉等莺莺燕燕崇拜的目光,卻忽然感到一股沉重的武者氣息靠近,正是一臉陰郁的蘭登蘇邪,很快她便看到了石莽也正朝這邊走來。

“……本官有杯好酒請左賢王共飲,不知左賢王可賞臉?”

他們選中會面的地方不巧正是季滄亭所在的這座亭子,讓她趴在亭子頂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被迫聽了一耳朵。

蘭登蘇邪道:“本王的酒只與天下英雄共飲,可與冀川侯飲,也可以和今日那位成先生飲,和石大人……還是有話直言吧。”

石莽冷笑一聲,倒也不客氣:“你們匈奴人有什麽資格評判世間英雄,左右依我看來,這人間勝者便是英雄,敗者便是豬狗,倘若我是勝者,你便是拿你厄蘭朵上最好的烈酒進貢,我都不一定放在眼裏。”

“哦?”适才殿上那唯唯諾諾的樣子沒引起蘭登蘇邪的注意,如今他這一番話,倒是讓他起了幾分興趣,“石大人竟有枭雄之風,倒是小王看走眼了,算我今日欠石大人一杯酒,不知石大人想同小王聊什麽?”

石莽擺了擺手,讓周圍侍衛離開五十步遠,壓低了聲音道:“冀川侯。”

“季蒙先啊……”蘭登蘇邪忽而長嘆一聲,道,“冀川侯所守關隘固若金湯,讓本王在單于那兒幾次沒臉,看來石大人在朝中也是因為季侯而備受排擠,和蘇邪都是失意人。如何?要合作嗎?”

如今大越兩片虎符,一片在冀川侯那處,可統領北方三十六州常備軍,而另外半片在身為太尉的石莽這裏,可調動京師守軍與南方諸州兵力。

石莽一想到今夜宣帝要将自己的虎符送給季滄亭去“玩兒”,心裏便焦慮非常,唯恐這是宣帝不再相信自己的征兆,便道:“合作談不上,你左賢王也不是吃素的,冀川侯若有個萬一,難保你不會有劍指中原的想法。本官也不是那般自毀長城之人,只是唯恐其擁兵自重,不得不為陛下分憂而已。”

蘭登蘇邪道:“哦?你待如何?”

“本官便直言吧,冀川侯今年幾度請求增兵,早就勞民傷財,惹得陛下不喜,教你也不好過。若是将來有所沖突,望左賢王在關外佯攻幾波,造成南侵假象,幾波假的緊急軍情過來,季蒙先之威信自然會遭受打擊,也好教炀陵這邊削一削他季蒙先的傲氣……本官也不迫害他什麽,只讓我等到時尋個理由派駐監軍過去便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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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登蘇邪道:“你們漢人可真有意思,不過本王覺得你們大越皇帝也不算是傻人,你能說得動他打壓邊關重臣?”

石莽自信滿滿:“倘若是別人,本官不敢說,不過冀川侯……本官自有本官的辦法。今日那些歲糧應該滿足不了厄蘭朵吧,左賢王何不先開個價?”

蘭登蘇邪笑道:“罷了,也是不過是些舉手之勞的事,今年春後,我便依石大人的要求行是……至于報酬嘛,本王此行,已經得到了最大的報酬了。”

——這狗東西,又想搞我爹。

季滄亭在亭子頂上嘴角一抽,下意識地想摸懷裏的利器時,不期然地掏出來到一塊閨蜜送她的行軍火石。

火石上雕作麒麟模樣,還用細細的珍珠打了流蘇,看樣子便是個好彩頭的款式。

每年一回炀陵,她那些小閨蜜們就纏着她講關外的故事,有時候她懶得講,姑娘們就弄些小禮物送她,以前是些做毀了的荷包香帕什麽的,後來知道她要上戰場戴不起這些玩意兒,便開始送腕帶靴墊兒,或者精致些的野外行軍所用之物。

季滄亭聽着亭子下蘭登蘇邪和石莽正談他爹的一百種死法,審慎思考了十息,覺得在外領兵打仗,在內端莊淑雅,不能總喊打喊殺的。

她決定放把火燒死這對狼狽為奸的狗男男。

……

“多虧了督學,通王殿下已經被赦回府了。另外……郡主自從射下了黑鷹,便被那匈奴戰士四下尋找,連石太尉也喚了人手幫他一起尋。郡主不得不躲在宮中,您是否能去西宮門稍等,老奴這便去找她來西宮門與您彙合?”

“有勞趙公公了。”

成钰走出西宮門,宮外沁涼的寒風拂面而來,一時讓他清醒不少。

雖說答應季滄亭把向婉婉從選秀中撈出來的事算是達成了,順帶多少也震懾了一下心存不軌的匈奴,成钰卻仍未放松,同宣帝應付着聊了小半個時辰的樂理,席間不免被宣帝勸進了幾杯酒,離開時便有兩分頭疼。

他平日裏并不擅飲酒,便是被朋友相勸,為免面上醉紅有失端重,也是點到為止,今日天子賜酒,一出殿門被冷風一吹,一抹薄紅便沿着脖頸爬上耳根。

“二爺,用些醒酒丸吧,小的剛剛得到府裏傳訊,太傅他讓你回去見他一面,莫失去了儀态。”駕車的馭夫道。

“我知道了。”

馭夫看着成钰服下醒酒藥後,不免問道:“剛剛我見向家小姐和幾個貴女出宮時,還在說着待郡主成婚定要包個大大的紅包,如今郡主也快十八了。小的見太傅這些年待郡主學業的上心,也并非如外人所傳的那般厭惡,咱們怎麽還不去侯府提親?”

成钰微垂着眼,倚在車廂壁上,徐徐道:“叔父總是說若我娶了灞陽,便會給她帶來殺身之禍,卻又總不告訴我緣故為何,仿佛他們認為灞陽永遠做個孩子就可保得平安了。”

“那是不是和坊間那些傳聞有關?莫不是郡主真的是陛下和長公主——”馭夫說到這兒,自己打住了話頭,低頭道,“小的不該妄語,請二爺責罰。”

“君子,當知慎獨,回去銜筆兩個時辰。”成钰淡然道。

馭夫認罰,複又道:“那若是太傅一直攔着這樁姻緣,二爺當真就打算這般虛耗下去?”

成钰一臉平靜道:“也不盡然,實在到了山窮水盡之時,私奔也不是不能考慮。”

“……”

馭夫一臉複雜之時,忽然西宮門裏傳來一陣騷動,一群內監大喊着“走水了”匆匆押着水車從附近跑過去,片刻後,馭夫感到頭頂勁風一掠,一個帶着幾分焦煳味兒的黑影落下來,不由分說便鑽進車裏。

“沒時間解釋了,快駕走!”

馭夫呆了兩息,直到車裏發出一聲啞啞的“走”,這才回神快速駕車離開皇宮。

炀陵城大街上明明滅滅的燈火,順着車窗照入車廂內,兩人相顧無言。

季滄亭薅了一把被火舌燎到的發尾,默默地把腦袋上的發釵一個個揪了下來,道:“我今天幹了件好事。”

“我看得出來。”成钰波瀾不驚地望向車窗外,“所以,一會兒我們是右轉去官衙自首,還是直接出城逃亡?”

季滄亭:“你聽我解釋,我沒有胡鬧,我是看到石莽狗賊和那匈奴左賢王眉來眼去,為了大越為了朝廷,深思熟慮之下——”

成钰點頭道:“深思熟慮之下,你放了把火,讓所有人都看到石莽和左賢王私相授受,如是明天禦史臺就可以将此事昭告天下了?”

季滄亭聲音弱下來:“我聽見他們想聯手對付我爹,是我做得不妥?”

“我知你平生好行險,此事雖悖離聖賢教化,但非常人行非常手段,也不能說錯。”成钰擡手從她發間抽出“只是……非臣子不谏,天子欲保佞臣,此計恐無勞。”

季滄亭聞言,神色黯淡下來;“成钰,你說天子在其位,牽一發而動全身,當真就不能明辨是非?”

“我亦不知,或許有朝一日當真有明君登位,或可窺見其真。”成钰道。

大越數代昏君,弄得民生凋敝,宣帝只能算是一筐爛柿子裏挑出來的一個不那麽爛的,但放得久了,畢竟還是會爛的。

悵惘許久,路過一片燈火通明之處時,季滄亭忽然瞥見眼尾有些不正常的潮紅,映着窗外的燭光綽影,仿佛那張平素裏端靜自持的面具偶然裂開了一角,竟顯出幾分冶豔。

她看愣了片刻,爬近了點湊過去嗅了嗅。

“成钰,你喝酒了?”

“嗯。”

季滄亭覺得他說話聲音也低了下來,心頭好似被小火苗猛然撩了一下,只感到一絲癢意發散開來,想起日前那出沒調完的情,又抵近了一點。

“你喝的是什麽酒?”

馬車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似乎比中原的馬匹要悶一些,成钰聽了片刻,稍稍坐直了些許,看着季滄亭近在咫尺的臉,手指順着她耳後冰涼的發絲梳了進去抽去她最後一枚玉弁。

季滄亭只來得及感到自己滿頭青絲落散下來,随後整個人便被推躺在綢墊上,略帶薄繭的拇指尖稍稍把她的下唇撥開一點,随後對方傾下身子來,呼吸抵得近到只餘一根軟毫的距離。

“池陽春。”他低語道。

酥了,酥了。

灞陽郡主滿腦子都是些什麽尺有所短情有所長,什麽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郡主不早朝雲雲,以至于車門外的異響都沒聽見,等到馬車忽然一停,車外傳來蘭登蘇邪陰沉的聲音,這才渾身一凜。

“本王還沒來得及好好和成先生告別,先生怎就自己走了?”

蘭登蘇邪其實并未看清楚縱火者誰,只是聽說成钰恰巧在此時離開了,還以為是他縱的火要急急離開皇宮,便想追上來一探究竟,哪知一開門,便見馬車裏一副你侬我侬的景象,當場被震退幾步。

“……原來成先生也是食人間煙火的,失敬失敬,小王改日再訪。”

作者有話要說:  于是從此成老二在匈奴人眼裏的形象成了一個無女不歡的風流浪子(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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