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棠棣·其二

除夕夜,繁忙的不止長公主府一家。

炀陵城裏, 西為商宦百姓聚居之地, 東部便是世家貴族府邸所在。小龍門高高的兩座塔往南、隔着兩條街的所在, 便是成國公府。

成家自開國以來便是國之柱石, 當年開國皇帝打天下時,曾敗走嶺南, 聽聞山中有賢士遺族, 便想效仿先人三顧茅廬,解甲尋訪。不想途中山霧幹擾, 迷失方向,餓暈在山道上,醒來後便見得一處仙境所在。

檀梁玉池、龍魚珍禽, 更有往來仙人,談書論畫, 撫琴作歌。開國皇帝以之為奇, 寄居數日,方知此地乃隐士大族擇居之地,與其族人聊及外面亂世, 成家當時的家主嘆曰“生民俱苦, 何以安心讀書?”,投筆于溪, 便出山協助開國皇帝攻取了天下。

可惜開國皇帝晚年沉浸在掃清六合的喜悅中, 漸漸不聽成氏臣子忠言, 某次小人污蔑成氏收羅人心, 開國皇帝以之問罪成家,成氏家主深感君負臣心,北面朝皇宮長叩一夜後,次日一早,炀陵百姓看見成氏無論男女老幼,舉族白衣出京,吓得皇帝赤足奔出皇宮痛悔挽留。無奈成氏态度堅定,只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從此封山歸隐,待天下再次動蕩時,出山三十年,以報當年嶺南山中,煮酒相知。

如是大越後來歷經兩代昏君,六十年山河空蛀,直到四方百姓怨聲載道,在一些當年的文臣後裔拜訪下,成氏一族再度入世,很快號召起了一批有志救世的越臣。只是此時的大越皇族,個個暴戾恣睢、貪婪腐敗,曾有人勸成氏取而代之,但以成晖為首的成氏族人恪守先祖教誨,只為明燈長照,不貪權位,最後不得已,才在僖宗一幹荒唐的兒子裏找到了如今的宣帝。

宣帝性情陰郁,剛登基便趁成晖外出赈災,在城門處埋伏重兵,想殺了回京複命的冀川侯季蒙先,事後雖不知為何及時收手,但此時還是讓匆匆趕回的成晖知曉了,甚至請出開國皇帝賜下的戒尺責打宣帝。自那之後,宣帝便對成晖有所忌憚,索性袖手朝政,如是文有能臣,武有悍将,使得宣帝登基以來,本身雖然沒什麽政績,卻反而讓大越的國力穩定恢複了十年。

有番邦來的使節曾笑曰“不要以為大越的皇帝像貓就加以輕視,他周圍的虎可不好惹”描述的便是大越君弱臣強的局面。

這樣的傳奇的世家,過年的時候也和百姓家一樣,貼春聯、包餃子、發紅包樣樣不少。

送走了最後一波非要趕在除夕上門送年節禮的朝臣,成家的大公子、成晖的長子錘了錘疲憊的肩窩,回頭看見他夫人庾氏在臺階下笑望着他,立時提着衣擺走下去,将他夫人的裘衣裹緊。

“天寒地凍的,怎麽出來了?動了胎氣怎麽辦?”

庾氏推搡了他一陣,撫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道:“成日裏都是些湯湯水水的,喝得手腳都腫了,還不讓人出來走走透透氣?再說了,我還不是擔心你被風吹着了,特地去從阿钰炖着的鍋裏偷了一碗給你。”

成家大公子看着他夫人給他獻寶似的拿出一盅籠在袖子裏的鮮湯,無奈地捧過來:“若是讓父親看見他又進庖廚之地,只怕又該罰他了……”

他剛喝了一口,還沒品出個什麽滋味,就聽見身後悠悠傳來一聲。

“成欽。”

“噗——”成家的大公子險些一口湯噴出來,回頭斥道,“君子當光明磊落,何以背後竊竊如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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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成欽出生後,成晖為了取‘欽天承德’的涵義,便給他取了“成欽”為名,等到這個好名字已經刻在族碑上入了家廟後,家裏人才反應過來,成欽二字很難不讓人理解成“成親”。

成欽從小到大最讨厭別人喊他的大名,見成钰挑這個時點來,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地道:“有話就直說,還有,不許直呼兄長的名字,沒大沒小的。”

成钰立在檐下,看着他堂兄道:“成欽,我想成親。”

成欽一陣惡寒:“為兄就出門送了個客,五十步不到,你應該還不至于如此思念家人吧。”

庾氏笑道:“裝什麽傻,過了年灞陽就滿十八了,其他人家的姑娘早就定下了,阿钰是想讓你去替他向父親說情呢,我去同母親合計合計勸勸父親,你們倆好好商量。”

“長嫂知我。”成钰略略颔首,然後便無言凝視起了他堂兄。

成欽一臉苦色:“有他一個就夠了,再加一個胡鬧成性的灞陽,這家裏沒法兒過了。唉成老二,你不是素來巧言善辯嗎?”

成钰道:“三天前我同叔父從家國天下談到百姓疾苦,最後見叔父老懷大悅,方提及滄亭之事,我便同叔父說,侄兒最重清白,她得給我一個名分。”

成欽:“然後呢?”

成钰嗯了一聲,指節抵住依稀有些發紅的下唇,道:“自蒙學以來,第一次被罰銜了一個時辰的筆。”

成欽呵笑一聲,道:“你成老二都被罰了,我成老大能幹什麽?”

“今日是除夕,我想勞煩兄長你……去把叔父灌醉。”

成欽面上笑容消失:“你要做什麽?”

成钰徐徐呼出一口寒氣,眸光悠遠。

“這些年叔父不願灞陽與我成親,必有內情,他書房裏,曾有一冊記載當年襄慈公主誕下滄亭前後的起居注,我想知道……他多年來的隐衷,究竟為何者。”

天色漸暗,紛紛揚揚的雪花似乎是知曉人間這一年的平安終究來之不易,在第一波橙黃紅綠的煙火飛上天穹時,雪色便知情識趣地減淡了些許,街上追跑打鬧的孩子大多被叫回了家中吃年菜時,長公主府這邊的氣氛也重新熱烈起來。

季滄亭:“阿木爾,跟我念——生、意、興、隆。”

阿木爾:“生、意、興、隆。”

季滄亭:“早、生、貴、子。”

阿木爾跟着念:“早、生、鬼、子。”

季滄亭:“不對,是早生貴子,阿爸教你的這些四個字好話都背好,明天一大早,我就帶你去挨家挨戶地串門要紅包,尤其是小龍門裏跟我打架的那幾個□□崽子,一個別放過,記住了嗎?”

“滄亭,莫要胡鬧,讓太傅知曉了,又該挨手板了。”襄慈長公主從簾後走進來,待身後的仆役将最後一份芙蓉酥放在餐桌上,挽袖給阿木爾的碗裏夾了一個,見季滄亭張着嘴啊啊叫喚着,無奈又給她喂了一個。

“慢些吃,莫積了食。”

“娘你放心吧,您什麽時候見我吃壞過肚子?”季滄亭下午識趣地沒在提起她爹的事,到了晚間,見母親神色已如常,方才敢帶上一句,“其實我爹今年也喜歡吃甜的了,以前那些奶糕果幹都不吃的,今年倒是因為有些牧民的姑娘,受冀北軍庇護,成日裏挎着吃食籃子在軍營不遠處晃悠,偶爾心情好了就跟部将們吃着點心推算沙盤,教那些大姑娘們好一陣春心蕩漾,其實要說我爹這風韻猶存的——”

“滄亭。”襄慈長公主打斷了她,輕聲道,“食不言寝不語。”

“哦……”

一桌三個人沉默地吃了一陣,襄慈長公主忽然垂眸問道:“你父親這些年獨居之時,身邊當真沒有他人相陪?”

季滄亭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沒有,他不止自己守身如玉,連手下的兵也守身如玉呢,像我們崤關城裏之前開的那幾個暗巷,都被整肅軍紀的時候直接抄了,你們不知道,那暗巷裏有個塗着紅臉泡兒的老鸨——”

阿木爾被季滄亭教導得不管她說什麽,吹就完事,一臉真誠敬佩道:“阿爸真厲害,那種地方也進去玩過。”

季滄亭一瞬間被襄慈長公主盯得渾身發冷,連連擺手道:“不不不,我對成老頭的教鞭發誓我沒去過那種地方,都是老彭拉着我去的,我就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兩百斤的老鸨來拉我都沒進去……”

大概這便是把孩子交給父親帶的後果。

襄慈長公主正想教訓她一二,便聽外面家仆進來,報信道:“公主,宮裏趙公公親自來送明年的朝服了。”

朝服一般是每年元宵過後,才由宮中的織造發往各個有爵位的府邸的,何曾有過這般,大年初一還未到,便派宮人送到府上。

季滄亭看了一眼襄慈長公主的面色,停了箸讓人将趙公公迎進來。

趙太監頂着滿頭風雪踏入正堂內,連長眉梢都結了一層霜,見了襄慈長公主,欲言又止,在季滄亭好奇地目光下,拉下左右小內監手中托盤上的綢布。

“陛下近日偶感風寒,無力如往年那般看顧着公主明年的朝服,請公主掌一眼,左邊這翠羽百羅的是您的,右邊這青竹攬月的……是給小郡主的。”

“給我的?”季滄亭讓人給趙太監端了杯熱茶,走過去将朝服抖開一瞧,挑眉道,“趙爺爺,是不是弄錯了?我只愛寶甲,陛下往年也是由着我的,只有我娘喜歡這青竹——”

桌上不期然地傳來一聲杯盤交擊的輕響,襄慈長公主淡淡道:“滄亭,到時辰了,你帶阿木爾去外面放煙火玩兒吧。”

季滄亭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娘,這朝服有什麽不對?”

“沒什麽,只是我同你趙爺爺有些話要說。”襄慈長公主道。

季滄亭被趙太監從小照顧到大,不覺得他會做什麽不利之事,猶豫了片刻,便帶着不明所以的阿木爾出去了。

确認季滄亭離開後,趙太監讓帶來朝服的小內監也一并出去,随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當年之事都過去了,請公主莫要氣傷了身子,要以小郡主為念!”

襄慈長公主一言不發地起身,拿了一把剪子,腳步有些踉跄地走到那繡着青竹的朝服前,一寸寸将那朝服剪爛、撕碎,最後,修佛多年得來的枯寂雙眼裏,湧起一股令人心驚的悲怒,口中仿佛要将之咬碎一般,說出宣帝的名諱。

“衛棠……你欺人太甚!”

與此同時,滿城慶賀的煙火炸響開來,迎接新年的歡喜氛圍伴着輕柔的雪花飄散到千家萬戶,卻飄不到成國公府的書房裏。

雪光照上紗窗,因着焰火而乍明乍暗的面容,無端透出一股冷冽。

“叔父,此等昏君,你糊塗——”

——僖宗和光十五年,匈奴固若可汗欲興兵犯越,帝使公主襄慈出塞和親。時皇子衛棠和光六年宮亂中得襄慈庇護,跪請僖宗收回成命,未果,複沖入寝宮求見,為僖宗亂棍逐出。公主和親前夜,皇子棠醉後闖入公主寝宮……次日,公主親随四十二人皆為僖宗杖斃,出塞和親。

——宣帝初年,冀川侯退匈奴于崤關之北,皇子棠登基後,急召公主襄慈與驸馬季蒙先回京,公主先發回京,路上舟車勞頓,誕下一女,路聞炀陵城上兵甲林立,得信知宣帝欲斬良弓,急令随從莊嬷以針為女兒眉心點朱。回京後,宣帝親攜“血魃”,入府欲殺滄亭,見其眉心朱紅似己,聖心轉喜,撤兵封賞,季侯父女此後得以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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