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棠棣·其三
季滄亭往年總是不到子時,便耐不住睡意同周公會面去了, 今年無端端有些心慌, 在門外帶着阿木爾放了不到半個時辰的煙花, 便匆匆趕了回來。
襄慈長公主并無異色, 只說宮中織女針腳粗陋,落了針頭在衣內, 已讓趙公公帶回去重新做了。
季滄亭對此半信半疑, 但見母親今日忙于年節布置,早已神色疲倦, 便不敢多追問。一家人坐在廊下,看着窗外飛蹿而升的朵朵煙花,趙公公帶來的怪異氛圍也逐漸散了個幹淨。
冷清的長公主府裏難得有個孩子, 仆人們便從倉庫裏搬出了一箱箱煙火在院子裏擺開,不一會兒滿院落就為火樹銀花載滿, 一時間如夢如幻, 瑰麗非常。
阿木爾生于厄蘭朵極西,那裏有澄澈得可看見天懸星河的夜空,卻未曾想到千萬裏之外的中原漢民早已将星光搬到了人間。
“嘶——”阿木爾學着季滄亭去點了只煙花, 卻不小心被蹿出來的火苗燎了一下, 灰溜溜地回到了暖爐邊,小聲嘀咕道, “原來真的是火……”
這話招了季滄亭好一陣笑話, 而襄慈長公主此時也好似格外随和, 甚至同年幼的阿木爾講起了中原的民俗傳說。
“……從那以後, 人間的百姓每到過年就放起了煙花爆竹,再也沒有年獸來滋擾了。”
長公主真的好像母親啊……
阿木爾再一次如是感覺,小聲道:“我沒有聽過這樣的故事,明年還能再、再講一次嗎?”
“臘月聽長輩圍爐講古是中原的傳統,我娘不能分給你,你還能找老彭講嘛。”
阿木爾猛搖頭:“我、我不聽彭哥講,他總是講‘莺莺巷’那些事……”
季滄亭一陣猛咳,恰巧此時皇宮的方向,象征子時的盛大煙火也開始照亮天穹了,外面街頭巷尾傳出孩子們追逐墜落火花的歡呼聲,季滄亭拿胳膊肘捅了一下阿木爾。
“過年了,你明年有什麽願望,可以現在許了。”
阿木爾道:“我……我希望我烏雲國的族人,能平平安安活下來等我回去,郡主有什麽願望呀?”
“我?”季滄亭揉了揉眉心,道,“我去年前年大前年的願望都是把成钰娶回家,讓他給我天天做飯,大概是我的誠心惹怒了上天,成钰這一年還是沒有上我家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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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成先生明年要是還不來呢?”
季滄亭怒上眉山:“又不娶我,又守身如玉得像個廟裏的和尚,他想幹嘛?我就再等一年,管他成老頭唧唧歪歪,不娶我就帶兵搶他家的去,到時候你就幫我抱住成老頭的腿,對了他左腿是老寒腿,一換季就不好使,你記得抱右腿……”
少年人困得快,鬧了好一會兒,待煙火聲漸漸淡去,便一左一右趴在襄慈長公主膝頭睡着了。
襄慈喚人為他們披上錦裘,緩緩用手指梳理着季滄亭的長發,無聲喃喃。
“娘的願望,就是來年,也這樣……能和你們在一起。”
……
炀陵城大年初一鐵板戲目之灞陽郡主巡街讨紅包,天不亮就上演了起來。
她今年帶着個娃兒,要起紅包來底氣十足,甚至戎裝都穿上了,左邊讓阿木爾背着筐,右邊讓老彭扛着槍,胯下騎着被刷洗得油光水亮的小老婆,目标明确先找上了她的同窗。
“王矩!王矩!王四傻,在嗎?看看零花?你屁話,騎我小老婆想不給錢?以為我不算賬了嗎?”
“謝九郎不至于這麽狠吧,昨晚住王矩家了?呵,我剛從王矩家過來,騙誰呢他床下沒人……破財擋災就對了嘛,來阿木爾祝你謝九哥哥早生貴子……哦他是佛門俗家弟子啊。”
“溫詠臣!溫詠臣,我知道你在家!你再不開門我就……诶你家這新門環是昆山玉的啊,謝謝了。”
——“季刮皮你回來!”
滋兒哇滋兒哇地先擾了一圈民,擾到庾光家時,昨晚剛鬧了一陣,沒睡兩個時辰的庾光氣得拿蠟頭箭滿院子追着季滄亭亂放。
“一大早的!就不能!讓人安生點!本來心情就差!見到你!更差!”
季滄亭身形靈活,一躍上房頂,輕輕松松幾個騰挪轉移,讓庾光半袋子箭矢都射了個寂寞。
“幹嘛呀,同窗好友何必大打出手,你又打不過我。”季滄亭看着庾光扶着廊柱氣喘噓噓,坐在牆頭上晃着腿兒道,“阿木爾一個孩子,給點喜面兒怎麽了?至于這麽大氣性麽,要不要我待會兒帶你去成钰家說說理去?”
“還說成钰!”庾光暴躁地把弓扔到雪地裏,臉色掙紮了一會兒,道,“太傅和我爹不許家仆去公主府通傳,你不知道,成钰昨晚犯了家規,頂撞長輩,被他叔父罰了!太傅搬出他父親的遺書,要他明年回嶺南祖地去靜修三年!”
手中把玩着的蠟頭箭矢落了一地,季滄亭面上玩世不恭的神色一收,倒也沒有過于激動,只問道:“成钰凡所行事,必事出有因,而太傅雖然固執了些,并非不講理之人,究竟發生何事?”
庾光酸道:“你倒是真信重他,我還以為你這個被女娲拿火藥捏的人兒馬上就會去拆成府的大門呢。”
季滄亭一臉深沉道:“兵法有雲,攻必有備,戰必有兆,只要不是他們給成钰按了一門親事,凡事都要徐徐圖之。”
庾光:“那他們要是真的給成钰在嶺南祖地安排了個女人呢?他們那地兒才女佳人可不少。”
季滄亭更加深沉:“那我就去拆他們家大門。”
可以,很好,這很灞陽。
“好了好了,同窗一場我們不能見死不救,讓你家彭護軍把錢扛走,五百兩不能再多了,算是我今年貼補你封地灞陽郡收攏的那些災民的。”庾光讓仆人去從他房裏搬錢,“淵微這會兒估計還在祠堂跪着呢,等會兒我陪你走一趟成府,把你那六十斤重的破槍給老子放下。”
……
——“……皇帝視襄慈公主母女如他所有之物,以至于常年吞服寒食散,以求幻夢裏實現心中所想,即便我們這些老臣苦勸了二十年,他都不願面對襄慈公主已嫁與他人的事實。”
——“為何不效仿伊尹廢帝另立?淵微,你以為我們沒有做過弑君之事?你父親、我、我們,都是親眼看着僖宗皇帝被灌下‘血魃’,你恐怕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毒藥,服下的人,會喉嚨幹渴如狂,自行投水而死……你猜的沒錯,通王就是那個時候被吓瘋的。”
——“我們背負着的,是天底下所有百姓的信重,君王有錯,只要他一日不賣國求安,我們都不得妄言廢君,不是因為他不該死,而是……我們要給後世的臣子立一個規矩,不讓後來有野心之人效仿我輩謀取皇位。你記住,君王在,社稷存。”
雪花夾雜着昨夜滿城的硝石氣味,順着祠堂的窗戶落在搖曳的燭火裏,落在成氏列祖列宗的牌位上,落在祠堂裏閉目沉思的成钰肩頭。
君王在,社稷存……這是他先考郁郁而終之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先考曾助宣帝逼宮毒死僖宗皇帝,本以為這般便可以讓宣帝放下當年對襄慈公主出塞和親的怨恨,沒想到這恰好成了喚醒宣帝承襲自祖先的暴戾昏庸的契機。先考生前與諸多賢能之臣一直試圖将宣帝導回正途,卻因他難以放下對長姐的逆倫執念,而化為泡影。
同樣地,太子衛融也因宣帝當年的命令,無意中逼死了他此生所愛,對皇位政事有一種無法掩飾的疏淡,有時……成钰甚至覺得他對這個朝廷是憎恨的。
如果他是輔政大臣,他不會選靈初,太子一旦坐上那個位置,必然要面對對亡妻的不忠,他已經堅持了這麽多年,一旦信仰崩塌,就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死。
通王癡愚,而皇孫不過是個牙牙學語的孩童,這天下,會選擇誰呢……
不期然地,祠堂外的雪地裏傳來輕柔的的腳步聲,成钰徐徐睜開眼,回首只見門外滿目刺眼的雪光裏走來一個輕快的身影,頭上簪纓搖曳,剪影中竟仿佛天子頭上九旈。
“成钰!”光芒收束,季滄亭那張仿佛杵進蜜罐裏釀了三天三夜的笑臉出現在門內,“聽說你向我求親被罰跪了呀,我讓人回去收拾包袱了,咱們什麽時候私奔呀?”
“……”
戰靴,戎裝,匕首鐵爪等細碎背了一身,怎麽看,都像是得娶回家好好教的樣子。
見成钰看着她不說話,季滄亭見左右無其他人,也不嫌她自己一身甲胄讓人硌得慌,蹭過來靠在他後背上碎碎念道:“等天氣轉暖了,我便北上去看看邊關的情況,倘若匈奴今年的馬兒沒長好,我爹就能回來了,到時便給所有人說一說。我是不會繡嫁衣,不過婉婉她們會幫我的……對了,我還沒當過新嫁娘呢,聽庾光他姐姐說當新娘的一整天都不給飯吃,要不到時候你坐轎子裏我去騎馬開道?”
成钰細細聽着,時不時含笑點頭,一一默記在心裏,似乎下一刻便要出言應下她多年的等待,可祭臺上的燭光此時卻熄滅了一盞——那盞燈,正是他父親牌位之前的。
“滄亭。”成钰輕聲喚道。
“怎麽了?”
“草長莺飛時,我會告訴你我的決斷。”